杀手是什么样子的?真的是那种冷面杀手,眼睛都不眨的,还是什么笑里藏刀深藏不露的?什么人都有,这么问根本没意思。但是我要给你讲一个...
杀手是什么样子的?真的是那种冷面杀手,眼睛都不眨的,还是什么笑里藏刀深藏不露的?
什么人都有,这么问根本没意思。但是我要给你讲一个很典型的故事。人往往对别人有刻板的印象,但世上真的有很多事典型到就像照着大家的刻板印象长出来的一样。让我来给你讲几个故事:
壹
那是一个冷面杀手,他是一个真正的杀手。
一个真正的杀手不光要剥夺别人的生命,还要以此为稳定的职业,就像喜欢骑车哼歌不能叫真正的歌手一样。他很早以前就是杀手,那个时候他独立接单。他从来没有失手过,但他喜欢预付订金。
他的刀很快,也很冷。21世纪了,他也喜欢用刀,因为刀安静。枪支会有很大的噪音,还有气味,伤口也不够干净。忘了说了,他还和大家期待的一样,喜欢干净。他这个“快”既有迅速的意思,也有锋利的意思。杀一个人理论上只需要一刀,不光要切入命门,最好还能削断气管,这样安静,下这一刀理论上也只需要一个动作。一个真正好的杀手,能把这种“理论”变成现实。想要做到这一点绝对不能急躁,必须稳健。欲速则不达,快的真正奥义在于节奏稳健。干净利落,一息之间,刀上沾的血既不聚集成滴也不成股流下。
他中等身材,显不出壮实,短发,常穿黑色、灰色,蓝色,戴黑色的鸭舌帽,不戴引人注目的配饰。他脸略方,有一点胡子,但没有特意蓄,眉眼什么样不太清楚,他不怎么跟人对眼。他话很少,也很和气,有的时候会对认识的人伸出宽厚的手挥手致意。这样的人非常不引人注目,跟电影里那些西装革履的大侠不一样,但是现在大家有了见识,知道真正的杀手最好不引人注目,以上这些描述使他格外地像个杀手。他来来往往都像一阵冷风,确乎有一种存在,又到处都寻觅不着,只有空气。
有人说他像《这个杀手不太冷》里的里昂,但是他比里昂胖些,也不戴墨镜,也不收留小女孩。他喝不惯牛奶,倒是很喜欢茶和咖啡,很少抽烟。是不是本地人不清楚,花花草草倒是养一点点。他和里昂一样住在不太繁华的地方。他不是很富裕,虽然他的技艺处在很高的水准,他的一单,如果是我,愿意支付至少三十万,或者躲至少三个星期。这种经济状况的形成可能有两个原因:太值钱的目标会为他惹来麻烦,或者钱会给他惹来麻烦。又或者他懒……算了,我不能总以为别人跟我一样懒。他的家好像也收拾得很整洁,他应该会在杀人的间隙伺弄一下盆栽。他很少搬家,因为他隐蔽得很好。
妃嫔靠皇子出名,老师靠学生出名,杀手靠被杀的人出名……但这其实意味着暴露和失败,比如荆轲。所以真正的杀手不能在乎声名,他们只要专心做事就好。除了客户,应当没有人知道他是一个真正的杀手,他深居简出,但是确乎有一些什么伪装性的职业。他不是一个出名的杀手,他也不愿意出名,连圈子都不混,某些大公司或许对他做过调查,非常有限,或者说没兴趣。有人说他是出租车司机,因为他经常早出晚归,但是连五常军事机密都不知道的人没法做出租车司机;有人说他是三轮车司机,这种人连想象力都没有,只会附和前者;有人说他是拆迁户,不需要工作,这合理些,但我们知道他不是。
有人说他是个厨师,夜间大排档的厨师,但是他白天也出门,况且厨师这么繁重的工作是不适合一个真正的杀手的,他必须自由。不过有一点没错,那就是他对吃确实有一点兴趣。
贰
他对吃有一点兴趣——他喜欢吃冷面。
是的,他是一个真正的冷面杀手,一个杀手不懂得吃冷面,就绝不能被称作真正的冷面杀手。难得他有一种爱好,养花其实不算。他不是一直吃,他每一次杀人之前,必定要吃上一碗冷面。杀手往往是很强壮的,往往食量很大,但是一碗冷面够不够吃不重要,他相信过分的饱足会使人迟钝。他做事很快,吃且只吃一碗冷面,刚刚好。他事成之后又要吃一碗冷面,这时候他往往很疲惫了,即使是真正的杀手也是人,杀人也会紧张,人在很紧张的时候是吃不下太多东西的。他吃过一碗冷面之后可以很快地冷静下来,他很专业,自我调节能力很强。
他杀人前后都一定要吃一碗冷面,这碗冷面又一定要在三山路和四海路十字路口的朝鲜餐馆吃。如果不是为了吃这碗冷面,他没兴趣来这种繁华的地方。他一般坐中间靠墙的两人桌,面对着门。陈慎芝在茶餐厅里坐中间的位置,因为仇人冲进来砍的时候方便举起椅子来抵挡,意大利教父则喜欢靠墙,以防腹背受敌。他博采众长,左手在靠墙一侧吃面,右手在宽敞一侧防御,虽然他的身份很隐秘,但是作为一名真正的冷面杀手,他必须谨慎。
有人说饭店的老板也是一名杀手,因为她的刀也很快,而且很冷。但是她的刀是菜刀,菜刀杀人是不爽利的,所以她应该不是个真正的杀手。但她的刀确实很快,她这个“快”既有迅速的意思,又有锋利的意思。苹果、黄瓜、萝卜,还是牛腱子,见了刀就知道自己该变成丝还是片,从菜刀的一面走进去,从刀锋的光幕的另一边跌出来,非常爽利。关键不在其细或薄,在于匀,刀法最精深的扬州师傅都不会把干丝切得过细,有些东西切得过细过薄反而会破坏扎实的口感。泡菜更是这样,她对辣白菜使用混乱的刀法,营造不均匀的厚实感。除了刀工有讲究,这所有的菜码都还必须是冷的,温吞的食材是没有资格加入一碗真正的冷面的。一阵银风吹过,菜码各居其位,刀面上汁水既不聚集成滴,也不成股流下。
她的身法也很快,也就是上菜很快。冷面帽的最上一层是半个煮蛋,弧面朝下,她把冷面端端正正地码好,一回身转出厨房,步子不大,但是节奏稳健,眨眼的工夫面碗就送到了食客的桌上,钢碗碰木桌子,不发出一点响,半个鸡蛋端端正正的。这种人真应该做个杀手。
她做什么都像一阵冷风一样快,但她熬汤头很慢。她用牛腱肉吊汤,质量比肩甚至胜过浇头的牛腱肉,其余的材料不太清楚。如果有时间,她一般守在庞大的汤锅旁,磅礴的蒸汽里透出她一双沉定的眼睛。一批出锅,就冷却,过滤,冷藏备用,再填料。或许她在熬汤,汤也在熬她。“唱戏的腔,厨子的汤”,她那个架势,不管是谁见了,一定会认同她是一个真正的厨师。一个讲究汤头的厨师一定是一个真正的厨师。
她的店很小,但是生意不错,顾客很多,她帮手很少。她通晓的菜品很多,但是写在菜单上的很少。无论如何,她工作的节奏必须很快。小店开了很久,吃冷面的人很多,来得及仔细看看她的人很少,但她很容易给人留下印象。据说她是朝鲜人,至少是朝鲜族人,难怪她会有如此正宗的手艺。一个真正的朝鲜美人就要长成大长今那种样子,你觉得她应该是鹅蛋脸,那她就绝不是锥子脸;你说她是柳眉,那她就绝不是剑眉;她是单眼皮而不是双眼皮,至少不能太大。她或许微笑了,或者只是大家觉得这样的人该带那样一个笑。她总归没有美到让大家的注意力从冷面里转移出来的程度,否则大家印象能再深刻些。
叁
被食客认可,尤其是赢得回头客,是一个厨师无形的荣誉。杀手是老板的回头客,甚至是最大的回头客。老板像很多传统的老板一样,会优待回头客。他们像传统的老板和熟客一样有很深的默契,他们也都很快。杀手一落座,先吃一碟这里自制的泡菜,他吃老三样:辣白菜、萝卜和桔梗。这里的明太鱼做得很地道,但他嫌腥气坏了冷面的味道。他的这盘,萝卜只取芯,白菜和桔梗则取中间,取其适中口感。而且免费。他难得吃得不紧不慢,因为煮面的时间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他吃进最后一口菜,然后搁下筷子,擦嘴,纸巾丢在盘子里。筷子刚沾到桌面,雪亮的钢碗正好端端正正飘落在面前。老板右手端碗,左手取盘,旋风一样撤回后厨。
一双筷子插下,就知道这是一碗特殊的冷面。加蛋是面条界通行的荣誉,但在这里不是,熟蛋黄发渣,与冷面的清爽顺滑不相称,鸡蛋一分都不多加。纠结于加料是短见之举,这年头,价钱往往不值在料上。多苹果,少黄瓜,免辣白菜,辣白菜已经单吃过了;汤底加酸少甜,不加汽水。定制配菜和特调汤底,一个被记住的厨师回馈一个被记住的食客。在这间繁忙的店里,这是一碗单独制作的冷面。他或许不太喜欢被人记住,但他确实喜欢吃冷面。
他吃面很快。他把筷子往帽中间伸下去,一挽,卷成一个椭球形。低头凑近汤面,侧身张嘴,面、菜,汤一口尽收。齐而结实的牙齿对切没几下,“咕”一声压进了肚腹。一碗“喝”见了底,便把零散的菜丝和面条掐成最后一小束,往嘴里一塞,端起碗就着汤顺下去。老板收了凉菜碟,会去倒一杯热水,水杯刚沾到桌面,空碗也正好放下,一声脆响。一饮而尽,他把钱按在桌面上。
老板左手取钞票右手撤碗,后撤一步,杀手起身,一点头,大步而去。
一个囫囵吞枣的食客怎么会值得如此精致的一碗冷面呢?
他们真像一对杀手和经纪人,只可惜这样好的一个杀手却没有一个经纪人。他不出名,又或者不需要。
肆
真正的杀手很少有喜欢杀人本身的。其实杀一个人很简单,无非需要一点点武艺?一点点毒药?甚至只要一点点不怀好意的话。但是话说回来,决定去杀一个人不太简单,心安理得地杀一个人更不简单。或许每个人都诞生过想让人去死的念头,但是又觉得不可以,至少不应该。只不过有两样东西,一个是酬,一个是仇,它们的吸引力很强,无论是不是真正的杀手,杀人的原因往往无出其外。这些都可以叫执念。另外,所谓杀手,到头来往往要被杀掉。我不相信报应,这种问题是职业性质决定的。
所以说杀一个人其实并不简单,但心里有执念,很多人都能跨过这个坎。
三月二十,春分,不知道他今天怀的是什么执念。他看起来不像一个有执念的人,但也不一定,毕竟好比大悲无泪,人情到深处,或者坚定到了深处,往往都显得很平静。总之他大步而去,出了这个店门,有人要丢性命了。
那是谁呢?
沙尘是昨夜里起来的,现在正午,风已经停息。黄沙仍在,天地是浸在浓茶里的橘红色。能见度以内就是全部世界,天压得很低,是朝阳的黄色,一颗渺小惨淡的太阳是半阴天的蓝白色,楼宇透出些似曾相识的形状,两股粘稠的车流融化于彼此。粘稠的人流里尽是被遮住的脸,在熙熙攘攘中踽踽独行的,千千万万个,简直像是真正的杀手。
那谁是呢?
杀手眯起眼,戴上口罩。
他现在去准备工具和心境,黄昏启程。
伍
他拾起一把暗红近黑的剃刀,刀背一抹银光。展开,映出他一只眼睛,刀刃吹断喉咙,也是一眨眼。
刀与枪对标,其实不妥,刀应该对标子弹,因为快刀绽放只在一瞬。这世上到处都寻得快刀,但很难寻到长寿的快刀,越快的刀老得越快。碰的壁啃的硬骨头太多了,就要好好地磨。向来是钝刀斩骨,利刃削发。摆在第一位。
他用一块很厚的布裹起黯淡的三棱刮刀,很慢地捋下来。如果瞄准心脏,击杀速度并不比剃刀慢。摆在第二位。
然后是一把折刀、两把直刀、两根大提琴弦。
他把对应的磨刀石一字排开,坐在书桌前,手过,刀刃一声尖薄的喟叹。
持刀一遍遍磨过,他点起一支烟,抬眼看向墙上的软板,布满细密的钉孔,目标的调查资料已经撤了下来。
他发出一声灰色的,沙哑的喟叹。喝水,装包。
陆
他把包甩到肩上,带上门,丢下烟,一侧目,两眼直指向巷口一个人,浑浊的夕阳下,那人影子直拖到他脚下。那人站得笔挺,提着一个粗大的暖瓶:“贾先生,得罪了。”
“你比他强点?”“或许。抬举了——您一直在这里等吗?”“无所谓……我让他找个有点本事的来。”“希望不会让您失望。”他拧开暖瓶,一股闪烁的水汽,从中抽出一柄淡粉色的短刀,手柄缠着电工胶布。
来人弓步开立,俯身抬眼,刀指前方,作势欲扑。贾开步,不曾执刀在手。逆光下只闻得一丝寒气先到,微甜,指咽喉而来,贾转身侧避,左手掣其腕,右肘正撞在其心窝上,趁敌人手上一时无力,顺势夺刀过来,将身一压,往喉咙正中直刺下去,意欲一刀穿脊髓而过。可惜刀尖抵到脊柱骨,登时断了,那人虽还有气在,却刚刚被顶心肘重创,无力反攻,嘴唇蠕动,能看出说的是:“好你个贾儒……记住了,我叫……”“我不用知道。”说着拧断了他脖子。
贾儒定睛再看断刀,满是水渍,略有粘意——那刀通体由冰制成,更准确地说,它是一根红豆冰棍。日本著名的“井村屋”红豆冰棍,将冰浆边搅拌边冷冻,排净气泡后冻成的冰棍,坚硬如铁,想必此刀也是以类似的方法制成。冰刀坚硬但脆,难怪那人直奔咽喉而来,这刀又不能刺进脊椎。他不禁联想起上午登门的杀手所用乃是同样的刀法,刀是一块鲣节磨制而成。
他就这样让杀手的尸体光明正大地横在巷子正中,低下头走进了风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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