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妈妈的黄俄孝子,叛徒,赤贼!”穿着奇臭的蓝布军装的男子擦了擦脸上的血,嘴里从牙缝挤出了这几个字。“什么?我是贼?你妈的白...
“啊,你妈妈的黄俄孝子,叛徒,赤贼!”穿着奇臭的蓝布军装的男子擦了擦脸上的血,嘴里从牙缝挤出了这几个字。
“什么?我是贼?你妈的白匪你家老子剥人皮!你他妈真是一流的剥削家伙啊!”另一个只有几片破布包裹身子的男子回敬道。
两大堆活肉在破屋里来回摔着,震荡着,嘴里满满都是最恶毒最下流的咒骂。没有人来劝他们,因为周围发生了同样的事情:在街道上,巷子里,到处都是拳战的声音,农民们和从城里逃回来的工人们和满身酒气的保卫团的那些兵们缠斗着,到处都是狂热,充满酒气的愤怒,从一条街传染到另一条街,鲜血飞溅,每个人都想让对方死在自己的拳头下。
“妈妈的,你完全不管咱们是兄弟了么,为什么咱们非要用拳头照着脸干呢?”军装男子吐着血沫,喘着粗气,气呼呼地问着。
“老子和你不是兄弟,这从来不是兄弟阋墙或是什么,这是光明正大的斗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个吃地主家里糠的猪崽子,跟老子接着斗啊!”破布男子也喘着,但是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
“什么时候咱们两兄弟成了这样!”军装男子绝望地叫道
是啊,什么时候呢,哥哥夏平,弟弟夏余,他们一块长大,一块骑的竹马,一块在晶莹的浪花里捉虾子,这是什么时候呢?因为歉收,哥哥去南边当大兵,弟弟去上海做工,他们在镇子通往大道的路上一块唱着故乡的歌,这才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后来青白旗和镰刀锤子一块升起的时候,他们一起在孙联帅的炮火下向前冲锋,在被污血和火药染黑的烂泥地里挣扎向前,这是才发生多久的事情啊!
但是他们现在却厮打在一起了。
夏余后来因为伤病退下前线了,伤好了之后,回到上海,重新投入到火热的劳动中了。夏平仍留在军队里,他凭着在田地里养成的如老牛一样的毅力,在一种种名字莫名其妙的吃空饷的肩章们底下努力地向上钻,终于混得了一个军官的职务了。哥哥终于可以放松些了,他终于拜托了庄稼汉的命运,自己也可以使唤别人了,这真是件光宗耀祖的事情啊!他们的连队从前线由于清党的事退下来,因为据说有很多“俄国间谍”在基层军官里,于是他被调下来了。他回到了乡里,带着手下的几队人马,成立了被称作“保卫团”的东西,据上面说是为了“反共”“绥靖乡村”的缘故。他们的确很尽责,夏平是个老实人,别人说什么他就做,于是马上把村里的“刁民”,“赤匪”们剿得差不多离了。但是上面的饷实在发不下来,于是索性就把他们外包出去了,本地富户Z老爷出钱供养他们,哥哥觉着这一切再好不过了,等着夏余回来,一起过太平日子。
夏余回来的时候慌慌张张,疑神疑鬼,身上甚至没有件齐整衣服。夏平带着他手下的弟兄们欢迎他,可是弟弟一见这阵仗,脸都发青了。晚上吃饭他拉弟弟叙旧,弟弟一句话也不说。夏平闷闷不乐,当天晚上饮酒,终是没有想象的有意思。
就这样,随后的一段时间两兄弟在众人的不解下分家生活着,彼此有很少说话,有人问起哥哥这是为什么时,哥哥只能尴尬地笑笑。
代表生命的南方太阳啊,一天天热起来了。农民们在伏旱的酷热下,在田地里劳动着;他们一个个身子跟枯树枝一样,但是他们心里满怀希望,因为只是几代人以来,他们第一次在自己的田地上耕作啊!这几年的怪事太多,之前号称共产党的人来了,把地主都赶走了,还成立了农会——大抵是这几年另一个赶时髦的东西罢?可是这些人却打开了他们的眼界:资本家,地主,无产阶级,农民,民主......几千年来蒙在他们眼界上的纱布终于揭开了。但是为什么农会的那些人会真切地保护他们,武装他们呢?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国民党们来了,把农会的人杀的杀,抓的抓了;剩下的好多都逃到了山里,似乎是做了土匪......可是,却留下了地,真切!啊,多少代的人的生活!
又是一天,Z老爷突然要把大家集结起来,许多村民不解地集合到镇子中心的空地上,夏平和他的兄弟们端着擦得锃亮的枪,把空地中央团团围住——因为怕有什么危险,据Z老爷这么说的。
全村的人真的都在这了,一群人叽叽喳喳着,可是要讲话的人还是没有出现。太阳上来了,许多人烦躁地想回去回去干活,可是兵们仍然在这里站着,面无表情。
日上竿头了,Z老爷终于来了,他往前走了一步,许多人由于惊惧给他让道。待他到了人群中央,人们出于本能地给他让出了一个真空,Z老爷对此满意地点了点头。一个白净后生穿着小褂,提着椅子撞进来,就在Z老爷身子往下坐的时候给他放好了椅子,让他的屁股恰好舒服地落在红木的椅面上。
Z老爷老了,脑子不大好使了,他坐在椅子上,灰色的胡子抖三抖,向外凸的眼睛转上三圈,枯瘦脖子上支着的脑袋晃三下,这才想明白要说什么。
夏平带着大檐帽,在暑热里直出汗,身边有几个新兵已经遭不住了,开始摇摇晃晃起来。可是Z老爷这时候才要说话......
Z老爷开口了,可是他牙少,不仅口齿不清,一张嘴还唾沫星子飞溅:
“啊......今日叫大家过来,没什么别的事情。呃......就是给大家说几个事......”
“您快说罢,Z爷,我们大家都不闲着,都有活计要做。这都一上午了,我们还......”一个心直口快的小伙子说。
“嗯?狗日的泥腿子,你他妈......”可是Z老爷并没有说出口。他虽然被打断了,很不高兴,这下子得花好大气力才能想清楚接着要说什么。可是,他不能发火,起码是现在:他刚从外地逃回来,之前在周围村的富户们的尸体在路上还没彻底烂掉的时候,他不是也得用这脑袋拖着死的身体往大车上跑么?这场景实在历历在目,一想见那时村民和一群被放出圈的种猪一样(Z老爷在潜意识里还觉得这个比喻很棒)横冲直撞,瞪着牛肉色的血红眼睛,把他的好多祖传的家业都破坏了。想到这些,Z老爷的下巴微微颤抖了起来。
“做活......别忘了!你们的土地可没有一处不是我Z家的!之前你们伙同赤匪叛乱,夺人家业,讲道理,这都是要斩决的。要不是我心肠好,才没让各位弟兄赏你们花生米吃。”他在嘴里嚼巴着这句话,觉出了自己的权力,便尽量准确地吐出来“所以,我要把我的东西拿回来!而且,以示惩罚,今年的租要多交3成!”
“妈妈的,你敢!”一个农人挺起了身子,紧握着拳头,Z老爷吓得赶紧让保卫团们开枪,夏平马上给枪“咔啦”地上了膛,瞄准好了;同时又有好几双枯瘦的手制住了那个农人。
Z老爷惊魂初定,于是,为了体现他的慈悲,便让兵们把枪放下了。哥哥也松了口气——,毕竟,虽然是赤匪可恶该杀,但是他也不愿意对着他曾经的同胞们开枪,万一死后被菩萨见怪呢......
“哈哈哈,就这么一个人,看把这老爷吓的罢!要是今天咱们大家伙同心协力,把这老不死的东西除掉,我们哪里用受这气!唵?”一个声音大叫道。
“妈的,赤匪!”周围的兵怪叫道,准备着对人群开枪了!Z老爷虽然分不清谁是赤匪,但是也还是把他们拦下了:“你们这些猪崽子是傻么?杀了他们,谁来给老子打工,你们么?还他妈是我这把老骨头自己下地啊!嗯?”
“可是老爷......”那个愣头青端着枪回道。Z老爷对着他耳朵说了些什么,于是兵们开始出动,用枪托把这些人都打散,撵跑了。
除了夏平,他在那里呆立着。他似乎抽噎着,脸色因为恐惧,愤怒,羞愧而红成了猪肝色——那声音是他从小听到大的,是而且只能是他弟弟的声音!
夏平直接去找他弟弟,待他冲进屋里的时候,弟弟早就坐在床上半闭着眼睛等着他了。
“嗯,来杀我么?”夏余缓缓地问道。
“啊,你个撑死的,你真给咱们家丢脸啊!我说么才回了上海多少时间就跑回来了,我以为是你老板把你给辞了,呵,没想到是感染赤化,逃回来的!”哥哥咆哮道,但是他也不敢太大声——怕隔墙有耳呢,他紧张地望向了四周,然后继续怒视着弟弟。
弟弟见他哥哥这么狼狈,冷笑了一声,鼻子嗡嗡地响着“狗腿子也要怕主人呐?”
他哥哥似乎没有听见,继续骂道:“妈的,你逃回来也就算了,兄弟接济你过日子,拿我的钱购置几点田地,雇上几个长工,娶个媳妇,不好么?你他妈就是逃回来了也不安生,妈的,你不要命也别连累我啊!老子真想他妈的......那话怎么说来着,大义灭亲!起码他妈的我还要过呢!”
“那你来啊!杀我啊!你杀了我,不但没你一个兄弟,随后审判你时又添一个罪名,多么合算的买卖!这实在是偷生得福的妙药啊!借着别人的尸体,肥了自己的肢体,多么天才!”弟弟嘲骂道。
“我...我他妈告诉你,今晚他们就要拿人了!你让我怎么办!”夏平几乎是哀求了。
“做你该做的,我要睡觉了,我不会走。”夏余把眼睛闭上了,鼻翼规律地张合着。
“妈的!”夏平夺门而出,带着哭腔,边走边骂着。夏余也暗暗抽泣着,虽然他在忍,可是他不如他原先厂里年长的同志们那样铁一样的坚毅——他太年轻,何况,那是他的兄弟啊!“回来罢......”夏余悄悄地哭着。
李二缩在被子里,两眼紧闭,试图一觉打算将这个可怖的夜给睡过去,可是一阵阵凌乱的脚步来回滚着,不时有木门被打破的声音。突然,一队脚步近了,又近了。李二甚至觉得听见了兵们带有臭气的喘息。“咣!”然后是几声大叫,但似乎这声音没传多远,就和这尖叫的主人一样,被枪托击得失去了力量,跌在地面了。又是一阵凌乱的脚步,李二在被窝里瑟缩着,从牙缝里面挤着“妈妈的,妈妈的......放过我吧......”村镇里步枪开火的声音“嗒”“嗒”响着,闪着红光的声音一下下刺破了安宁的黑暗,并留下些什么可怖的颜色来。远方的群山随着枪声发着颤,而Z老爷家的话匣子还是懒懒地唱着。
第二天李二红着眼睛摸索着爬起来,小心地推开门,只见地一片凌乱,土路上满是脚印和人被拖动的痕迹。邻居家王三的门让枪托砸烂了,门前栽种的几株花木也让丘八们踩折了腰,家里什么人都没有,应该是让兵们砸晕拖走了罢。迎面走来了几个叼着烟的兵,说是天王庙附近有红差,李二惊恐地点了点头。兵们见他这样,直接给他一记火腿——把他踹开,大笑着走开了。
李二来到天王庙,啊呀!有几个死人挂在哪里,其中就有昨天发话的那个年轻的后生!他们的尸体那么挂着,脑门上挨了仁慈的一枪,许多人背着手观看着,可惜地啧啧着。李二没有心思,直接向最中央的法场走去。人是更多了,大家大声交谈着,不时爆发出几阵笑声,小孩们站不住脚跟,被父亲们背在肩上。男人们说笑着,嘴里叼着烟管吞云吐雾,又有不少小贩在一双双赤脚间艰难挪动着。
“绿豆汤!绿豆——汤!”
“嘿,你小子过来,加上冰糖,给我来一打!”
“啊哈,妈的,猪崽子,你踩到老子脚了!”
场地中心,夏平带着几个兵团团站定。他们还是那身汗渍过的蓝布军衣,大檐帽下一张张铁青的脸,一张张嘴抿成一个“一”字,两手端着枪,不做声地站着。
夏平心里忐忑着,为了保住弟弟夏余,他指控那个干预冲撞Z老爷的农人......自己不是说不会对着他开枪么?可是为了弟弟的性命!为了自己的饭碗!而且......他也没有亲自下手,应该到时候阎罗怪罪不到他头上罢,应该是这样的。
啊,替罪的羔羊到了!,他满脸血污,头低垂着,被刺刀和棍棒驱赶着向前,一步步挪着,去往自己最终的前程。
人群爆发了:
“弟兄们,开始了!”
“看他那怂样子,低垂着头,这么稀松没劲啊!”
“嘿,咱们给他们喊个好啊!哈哈”
那个之前想要挺身而出的农人看到这场面,什么都不说。他轻飘飘的,似乎是见了群狼在他周围狂吠,要从他身上撕下块肉来。他轻飘飘地被卫兵从狼群中带过,面无表情地来到场地中心。迷迷糊糊地,仿佛自己是在旁观这一切,他就在人群里,看着自己被押到刑场,被摁跪在地上,裤子沾满了鲜血与灰土。他迷离着,他感觉旁边有个人愤怒地瞪圆了眼睛,看着那些刽子手。
“人犯,王三,鼓动赤化,扰乱治安,勾结俄国,腐化本党,破坏革命,坏我民族......”
“啊,去你妈的罢,墨迹!”
“就是!”
宣判的人怔住了,一时有些窘迫,帽檐遮住了他的眼睛,使别人看不出这份窘迫来。他挺了挺胸,清了清嗓子,周围的卫兵也在阻拦想混进来看热闹的人们,这种场面,他也是第一次见,不免有些紧张......
“老子和你们一样都是农人,老子和你们一样,为了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畜生,才站出来的!他妈的,咱们的地一到手马上就没了!你们站不出来妈的在这里看老子流血呐?我呸!”那个农人惊醒过来了,他愤怒地指责,咒骂“好么,你们没了地,重新当了牲口不敢对老爷动刀,也就敢对我凶么?呵!孬种!”他绝望地骂完了人们,又开始痛骂夏平他们“呵呵,怕赤化怕赤化,是,我们赤化了,妈的你还能活着?妈的害怕我们不赤化,就要拿我的血染红么?唵?我一定要......”
“开枪!”行刑官尖叫道!
一阵枪响之后,王三就躺在地上喷着血,抽搐着了,不知道到底是他还活着还是肌肉抽动,夏平觉得他的嘴角还在咒骂着,夏平有点害怕,大喊道“妈的没死,快补几枪!”见行刑队早早不过来,他抽出手枪,把王三的尸体的脸打了个面目模糊。
观看的人欢呼着,但是这欢呼的尾音似乎和一个问号一样打了个弯,许多人在散场时念叨着“王三说得对......”
夏余就在台下看着这一切,他怒目着看着夏平,咬牙切齿。他真切地觉得这个如此爱他,以至于拿别人的命来顶包的哥哥是他一生最大的障碍和污点,甚至是敌人!
随后,又有工人从各地逃回来了,Z老爷和保卫团的兵们都很不解,但是只有夏平知道,这些人应该是和自己的弟弟夏余一样,是从大城市逃回来的。他们在路上那黑钢似的眼睛,那身上遍布的细小伤口——有的甚至是枪伤,充分暴露了他们从哪里来,将要带来什么。
夏平现在每天都在喝酒——夏余在法场那回之后就和他要断绝关系了。说实话,夏平刚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甚至还有些释然——起码自己的生活,不用受那个疯子弟弟的干扰了罢。
可是夏平发现自己竟然有了这样的想法,当兵的粗野生活把自己从乡下带来的清爽正直给他妈的给毁尽了!于是夏平摸起了酒杯,确信这是男人摆脱苦恼的唯一解药,只有把自己淹死在酒精里,才能解脱!同时也为了挽回自己的弟弟,对着夏余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酒醉之后,夏平会想,呵,所谓的正直,家庭和睦,算个屁!但是他又想到了他的弟弟,又开始和野狗一样号起来,似乎是想让他的弟弟知道哥哥的心意。夏余的确老听到这种声音,但是对他而言,只有烦躁——他现在很忙,每天休息不够,再加上自己哥哥下流猥琐的呼号,害得自己没法安生——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他在心里暗暗发了誓,要是自己举事的时候夏平敢拦他,他一定会亲手用枪崩了他的那张和自己相像的脸,斩断这些乱七八糟的缠绕。
可是,夏余睡着之后,总会在嘴里默默念叨着“万一他悔改呢?万一呢......”
夏余和其他工人们每天会在一个破庙里讨论着举事的事情。每天这个时候,工人们就会叼着劣质香烟在庙里讨论怎么组建一支游击队,开往大山,准备与主力汇合。
“不能单干啊,至少该争取农民......”
“可是农民只关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啊,哪里有那么高的觉悟呵!”
“可是我说,农民要是到了生死关头,厉害地很呢,你看之前的农民起义,多么浩大!”
“去你妈妈的罢,最后不是又来了一个新皇帝么?”
“那要我们干什么吃的啊,工厂里老张不是带过咱读《国家与革命》么?你读了个啥?”
“诶诶诶,还该考虑一件事......”一个满脸胡茬的锅炉工说道。
“什么啊?”众人问。
“农民没枪......进山去能干什么啊,咱们拉上一支什么都干不了的队伍,去找屁的红军啊!”
“啊,保卫团有。”夏余接茬道
“咱们,赤手空拳,保卫团?”一个满脸麻子发育不良的,几乎还是童工的小伙子重读道。
“直说罢,你们都知道我哥是保卫团的团长......我看我能不能争取他。”
“啊,我觉得可以”
“不行吧,万一不成,不是把咱们所有人都搭进去了?”
夏余要紧牙关,郑重其事地从嘴角挤出来道:“如果争取不到,我拖住他,你们去夺!”
许多人见他这样,都不做声了,只是默默地吸着烟,有人把烟灰掉到地图上,把油纸的地图烧了个洞。
夏余一回到村里就觉得自己的话真是蠢透了!凭什么自己对夏平这个烂货抱有幻想,自己这不是太贱骨头了么?他懊悔,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起义的工作按部就班的进行着,夏余每天都会扛着锄头到地里跟农民宣讲着,但是农民也就是打个哈哈,听过忘过了。
但夏余还是卖力地宣传着,他从不指望有什么实效。因为他认为,这是农村,这是中国的农村。这里的农民和自己两千年前的祖先一样的出生,长大,娶妻,生子,然后死去。就和一种被驯化的良种家畜一样,再难返归野外了。
可是健全的感性冥冥地告诉他会有希望的,他的哥哥也是。
夏平每天醉醺醺的——已经完全不是因为弟弟了,至少是很大程度上。酒精提供的快乐效力的确是大,夏平已经离不了他了。Z老爷对他意见很大,Z老爷告诉夏平最近的不对劲的状况:农民们唱造反的歌,流窜的工人们每天不知道到处乱跑什么,有人往他家窗户扔石头——不知道谁干的,有人还写字来威胁他——识字的出了那些工人还有谁?Z老爷又一次感到了生命受到了威胁,自己的这把老骨头哟!
夏平知道,这些事件他弟弟一定有参与,虽然他处于情面.....
“事成之后,我把你引荐到县里,当个巡警局的局长,不用在乡下过憋屈日子了,好好干罢!”Z老爷鼓励道。
好呀,夏平现在是打起精神了!这片土地带给他的只有永远只有憋屈,居人篱下的不满,幼年时难以启齿的悲苦,还有,还有!一个破碎的家庭!
可是他的弟弟啊......呸,妈的,他不是要断绝关系么?
夏平摸起了酒碗,猛喝了一大口。
之后,保卫团的兵们出勤更多了,每天在各个路口巡逻着。他们吃得饱腾腾的,穿得整整齐齐。他们还学会了新歌,每天颇为自豪地唱着什么“山川壮丽,物产丰隆......”仿佛是纪念着他们前几年的光荣。只有夏平,衣服上还有呕吐物的痕迹,帽子歪戴着。夏平做好了部署,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炎黄世胄,东亚称雄......”
“闭嘴!”夏平用着被酒精灼烧的嗓子怒吼道,这些爱唱歌的弟兄还是太单纯了。难道真有人会听那些训导员说得那些甚么民族复兴么?他第一次觉得这些兵们这样傻乎乎的,连就是那些劝他们为大同中国而奋斗的长官们抛弃他们在这荒村里这事都不清楚么?
与此同时,夏余的同志们仍然乐观的地计划着——这一切都建立在夏余的蠢话之上,他们每天盘算着哪里是要地,得拿下来;到时怎么行军与主力汇合?到时候怎么整编这些新入伙的农民们?可是,没有人,没有一个人在讨论具体的行动步骤,怎么准备。
夏余心里和一团乱麻一样,这些工人并没有直接参与上海罢工——都只是北伐军里逃出来的。而他,清楚地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他是工人纠察队的成员,那天的上海是什么样,他最为清楚。
“哈哈,到时候我冲到屋顶,拿着步枪一个一个打,他们马上都完蛋了!”
“就怕Z老爷到时候跑不了啊,啊哈哈哈哈!”
“妈妈的,别说烂调话了!”夏余吼道“你知道这样会发生什么?唵?我们都得死!我的哥哥肯定不会站到我这一边,他会带着那些武装精良的丘八们,把咱们或是用刺刀,用子弹,把我们都杀掉!”
“我们并不怕死呵。”
“妈的不怕死有什么屁用,要你不怕死是让你拼命做事,而不是一死了事!”夏余狂怒道,正义哪里有像小学生郊游一样那么容易就能获得!
“别光骂人,你有什么主意么?”那个满脸胡茬的工人自在的吸着烟,问道。
“唔......”夏余确实被问到了,他的确没有认真去想,这几天,他一直被他哥哥的事情困扰着。
“那就不要说别人罢,一样的没计划,起码人家还有干劲呢。”胡茬工人缓缓地吐着烟,慢悠悠地回复道。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呀,我直说罢,这些农民怕死,只要死的威胁迫近了,他们才会组织起来呢。”胡茬缓缓地回答
“你是让我们当阴谋家么?”
“你听听,这是什么话啊,难道你没看王三的死带来的触动么?”
夏余回想着那天的一切,农民们确实受了鼓动,但是......
“你似乎还不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罢,浙江有一个倒霉的戏子,因为一出《卧薪尝胆》被怀疑赤化斩决了。江阴教员因为平常行为不正常——乐善好施,被怀疑赤化枪毙了。上海龙华警局枪毙了几个学生——是谁都没有说呢。好多人从北方逃到南方,却又赶上四一二,七一五,一个个又被热心救国的国民革命军们枪杀了。啊,这不,最近有一只军队要开过来么,好像是Z老爷向县里请示的——因为你哥不认真办事了。Z老爷现在怕啊,你们最近搞事还是有点效果的。”
“那么,屠杀是迫在眉睫咯?”夏余紧张地问。
“嗯,所以,把这些告诉农民罢,他们的生死存亡,全看他们自己了。”
夏余把这些话谨记在心,可是有一点他一直牵挂着,夏平那么一个认真踏实的人,究竟是因为什么而懈怠了呢?
Z老爷睡觉前总要放话匣子,要不,他睡不着。其实他也听不懂里面唱什么,只是要个声响。今天夏平给Z老爷放好话匣子后,Z老爷躺在床上,叫住了他。
“平啊,你这是怎么回事,最近怎么懈怠了,嗯?”
夏平回复道:“听说老爷叫了军队过来,是真的么?”
“是真的,怎么了?”Z老爷懒懒地回复道。
“您是不信任我们这些保卫团的弟兄么?”
“啧,怎么信不过啊,而是事态复杂,你们应付不过来啊,就比如,你弟弟是怎么回事?”
“啊......他.......和我断绝关系了,老爷不足为惧。”
“嗯,那,明天罢,赶紧把他们一众人抹了.....这样.....我们都......都......放心......”Z老爷说话说得睡着了。
夏平心里犹豫着,没想到最后还是成了这样。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吃人家的饭啊。虽然他害怕军队的人来,把夏余处死了,而且,在现在的这种环境下,他估计也要受牵连......
他郁闷地回到自己的窝,挣扎着不知道怎么办,他不愿意就这么让自己的兄弟死在自己手下,可他更不愿意让自己的前途乃至性命因为夏余交出去。
“要不,豁出去了,和夏余一起干?”一个声音告诉他。
“啊......为了弟弟,就去当土匪么?”夏平自答着。
“那你怎么办,要么让夏余死,加官进爵;要么和你弟弟一起,落草为寇,这是唯二的活路,犹豫就是死。”
“我......”夏平挣扎着。
夜深了,夏平家里的灯火一直亮着,不时会有摔东西的声音。
听胡茬的消息说,军人们马上就要到了,最多再有一天行程。农民们也被鼓动起来了。大家都记得王三的惨状,也忘不了那个血腥的夜晚——现在要轮到他们头上了。可是该怎么办呢?到底是打倒Z家后瓜分田地,固守住这个村子,还是马上改编,开往主力军所在的方向。有人愤怒地讲演道:“他们之前夺走了我们的土地,现在又要夺走我们的命!之前王三说得对,这难道说是怕我们不赤化,要用颈子血染么,不得不反,这是要被逼上梁山!”许多人坐在石阶上叼着空烟管,讨论着计划,有条件的人家已经把各家里的女人孩子送到山里的避难所躲藏起来了,或者在地窖里准备好了被褥等物件。许多人的心脏都砰砰跳着,大家都面目凝重,保卫团的兵们的枪都纷纷上了膛,手指搭在扳机上。工人们紧张地在小茶馆的角落里筹划着。那个短工对老佃农说“今晚就要开火了”一个小商铺的老板对买烟草的壮汉问“现在怎么样了?”壮汉把头伸进了柜台,低声说“就要开始了!”酒馆里的酒都卖空了。镇子中央有人雇了个会写字的人写了几副字贴在中央的大柱子上,上面写道“王三千古”“吊死Z家走狗”;小孩子想要出门上街去玩,却被母亲拉回家门里。有个年轻的漂亮女子手里拿着短刀说:“如果他们来了,我就自杀!”这个村镇因为恐惧与愤怒正在被暴乱的空气染成血红,许多人的步伐,喘息,都在等待着那决战,渐渐地成为了一个巨大心脏似的东西在跳动着,为着今晚的举事倒计时着。
村镇里民声鼎沸,而Z家的冷冷清清的大宅子里,Z老爷不动声色。
夏余在村镇里在愤怒的人群中逆行着,胡茬卷着烟,嘲弄似的看着他。夏余很是不爽,胡茬用温厚地声音笑了笑,搂着他的肩膀,带他到茶馆里。
“你哥的事情,怎么办?”胡茬还是用不紧不慢的声音问道。
“不知道啊。”夏余叹了口气,夏平么,晚上就要是他的敌人了。他们原来是亲兄弟!
胡茬把夏余楼了过来,对着他耳朵说:“办了他。”然后就对他一笑,给老板付了账,戴上工帽,离开了。
夏余知道这是唯一正确的办法,可是......再怎么说,他们是兄弟啊。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在茶馆里坐着,也没让小二收拾桌子,茶水逐渐放凉,并成为让人闹肚子的深色。他还在那里思索着,叹了口气。他起身时,已经是太阳要落山了。
夏平在紧张地部署着,他原先晚上的搜捕计划看样子无法顺利执行了,他现在唯一的打算是撑到第二天军队到来以镇压事态。他的弟弟经过确认的确要参与暴乱了,他现在唯一想的,就是把一切都部署好,然后回家。这并不是临阵脱逃,而是要下定决心,要亲自与自己的兄弟做个了断。
用对Z老爷的话说,就是:“面商一切。”
在临近的时候,两兄弟又见面了,几个月以来的第一次。
夏平和上次不愉快的会面相比,似乎沧桑多了,他满脸胡须,红着眼睛,什么也不说。但是手紧紧放在腰带上的枪套上
夏余也是干坐着,看着表,同时观察着屋子里有没有顺手能当武器的东西。
几分钟后,还是夏余先开口了,他张开因紧张而干裂的嘴唇,摊牌道:“夏平,要么跟着我走,要么,咱们就必须要了断了。”
夏平冷笑道:“看看现在的局势罢,你们这些人胜算才能有多少,我们有枪,杀你们这些人和杀猪一样!你还是快点收手罢,这样我能把你送出去,给你改头换面。”
“那你看罢,咱们就等着。”夏余并没有看着他哥哥,只是一直看着那个瓷碗。
“啊,你就是死不悔改么?”夏平克制着怒气,问道。
“同你一样。”夏余已经蓄势待发了。
“放弃吧,你想让我面临两难么?”夏平已经开始忍不住了。
“哈,面临两难?你和谁两难啊,在我和你的康庄大道上么?如果你真爱你的兄弟,为什么不和我走?你要是真的爱我,就不会纠结!”夏余又开始尖酸了。
“你是什么意思,你想我当土匪么?我......不能这么做啊!我也有我的工作要做.....”
“就为了你那饲主,那老不死的Z么?你可真是孝顺,孝悌孝悌,果断就把悌舍去了么?”夏余开始笑骂夏平。
“不是......”夏平潜意识里要给自己找一个理由,他突然想起来了之前训导员里说的话,他终于能用主义的外壳,把自己给裹起来了“为了天下大同,为了民族复兴,怎么,叛徒,我忠于的是这个国家!”夏平已经开始歇斯底里了。
“好,你之前口口声声爱兄弟原来就这样啊,原来你为了一个大资本家,吸你血的政权,把你最爱的亲兄弟要杀了!哈!你是受虐狂罢?”夏余并没有放松攻势。
“夏余啊,夏余,难道你真的想让你哥哥这么煎熬么?不要执迷不悟了,他们都是间谍,是俄国鹰犬啊!跟我走罢!”夏平说道。
“好吧,既然你选择了你的路,我也选择我的,那么咱在这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夏余出动了,他抄起瓷碗,马上掼向夏平的脑袋!
夏平躲闪不及,硬硬地把这招吃了下去。现在夏平满脸都是血。瓷器碎片到处都是。
夏平怒吼一声,直接抽出了手枪,瞄准夏余。与此同时夏余捡起了碎瓷片,紧握着,割破了自己的手,直接扑向夏平的脖子。
夏平扣动了扳机,没想到夏余早就夹住了夏平的胳膊,那一枪打到了两人父亲的珍视的大翁上,水到处都是。
夏余抡起胳膊打算把碎瓷片扎入夏平的脖子,夏平使劲地扭动着,夏余抡下来时,夏平一膝盖顶到夏余的肚子,疼得夏余手把瓷片给放松了。
夏余在吃痛地咧嘴的同时,他突然听到了外面人的呐喊声和枪声,暴乱开始了!夏余听见了这些,对着夏平开始笑。
夏平也笑了,拿起手枪对准了夏余,但是真要扣动扳机地时候,手脱力颤抖着,“他妈的!”夏平怒吼着,强行扣动扳机,结果又打歪了。
夏余又冲过来,这一次,直接抢夺夏平的枪,两人谁都不松手,就这样僵持着。
夏余腾出一只手来,直接挥向夏平的鼻子,啊哈,夏平的鼻子肿成了一个大李子!
夏平也不甘示弱,直接用脑袋,砸向夏余的眼眶,是让夏余脑中锣鼓齐鸣。
两人都被这种野蛮的愤怒点燃了,没人再去管枪了,陷入了凶恶的拳战。
外面枪声啪啪地响着,枪口的火光透过窗户纸,映成了一片片红色。照亮两兄弟那张如公牛一样愤怒的脸。他们两人骂完之后,又厮打在一块,最后两人都打累了,各自瘫坐在一个墙角。
“啊哈,听啊夏平,你们白匪要完蛋了!”夏余嘲骂着。
“我怎么听着是我们的人在杀你们这群混蛋东西!马上就天亮了,部队就要来把你们杀光!”
“呸!”
“呸!”
他们还想爬起来,可是浑身已经肿胀了,一坐下,各自疼痛就紧紧地裹住了他俩。
枪声渐渐消失了,逐渐传来了久经风霜的嗓子的大笑,庆贺。夏余听见了他所熟识的工人的欢笑——他们赢了。
但是夏平一点都不慌张,张着满是鲜血的嘴对夏余说,再有几个小时,兵就要来了。
胡茬马上告诉农民准备改编开拔,可是农人们都眷恋着自己的土地,不愿意离开,就几个小时了,大胡茬第一次没有原来这么淡定,破口骂道:“要走的收拾东西,准备开拔!不要走的,妈的猪崽子们把屁股挪远点,自己要死就别拦别人的路,你们想被丘八们枪毙,我们不想!”
大家听完之后马上都开始收拾了,这时,那个童工突然问:“诶,夏余呢?”
啊,夏余呢?可能是死了,顾不了这么多,赶紧整编,选举头目,离开这鬼地方才是。
几个小时后,胡茬见调整地差不多了,他似乎听见了兵们身上水壶饭盒叮叮咣咣碰撞地响声,知道再不走来不及了。
“出发!”胡茬命令道,灰色长蛇一样的队伍开始急速行进了。
夏平冷笑道:“呵,你的同志把你抛弃了,你为什么还要和他们混,后悔吧你!”
但是夏余嘿地一笑“你不懂。”
军人们来了,他们机器一般地,不紧不慢地,挨家挨户地详细清查着,遇见一个可疑人员就马上开枪。
军人的脚步近了,他们进到了夏平的家,见两个人满身血迹地瘫坐着,军人不假思索,没人知道他钢盔下是什么眼神。他举起枪,给夏平,夏余的脑门仁慈地开了个洞。
山林里,大胡茬带领着队伍向着渺茫地希望前进着,他们现在不再是土匪一样的流民了,他们的步伐一致,虽然武器五花八门,但都整齐地摆着。胡茬还教会了他们唱歌,在山里到处回荡着。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L’internationale
就一定要实现!”
夏平夏余两兄弟的尸体被军士们埋到一个大坑里,和Z老爷,原来保卫团的那些兵们,牺牲的农民,工人们埋到一起。解放后,大家以为这是代表革命牺牲的标志,于是在大坑的位置上立了一个烈士纪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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