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我在龙城桂花苑小区的南门边上租了个店面,开了一家服装店。每天晚上打烊之后,我便从这条桂花街东边的那个拐角上走回家,小刘的...
有一年,我在龙城桂花苑小区的南门边上租了个店面,开了一家服装店。每天晚上打烊之后,我便从这条桂花街东边的那个拐角上走回家,小刘的“建国便利”就开在那儿。
我有时候会拐进去买一瓶饮料。事实上,我的服装店的东边就紧挨着一家叫“天美”的小超市,那里的饮料品种更为丰富,也更为齐全,一整排几大节货架上摆得挤挤挨挨的,看上去琳琅满目;不像“建国便利”这里的货架上只有零星几个特别眼熟的品种,连一小节货架都摆不满,而且还摆得零零落落、东倒西歪的。
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想做点“建国便利”的生意。或许,我是看这儿的老板和我一样,总是一个人天天守着个小店,就像守着个财神爷一样,虔诚得无可救药。看上去怪让人心疼的。
如此一来二去,我们便渐渐熟稔起来。通过一番攀谈后得知,小刘不仅是我的老乡,而且他老家所在的那个村子竟然距离我老家所在的村子不远,我小时候甚至还经常跑到那个村子去逮逮鱼、摸摸虾什么的。
有一次,我好奇地问小刘:“怎么不见你老婆来呢?”
小刘闻听此言,蓦地抬起头来盯着我望了好一会儿。那神情似乎在表明,我这么问、这么好奇已然大大地冒犯了他一样。而后,他非常不自然地咧嘴一笑,说:“她在老家带小孩呢,不方便来。”
小刘生得矮小,一张脸更是显得又老又黑,虽和我年纪相差无几,但看上去足足比我大上一轮。不过,他笑起来时露出的那一口白牙倒是蛮醒目的,让人印象深刻。
我反反复复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经营面积尚不足十平方米的超级袖珍便利店,心想,他老婆确实是不方便来,因为他老婆要是带着小孩一起来了,恐怕这儿也住不下啊。还有,这么小的店看上去也不像养得起他们一家三口的样子啊。
开店向来有“金角、银边、草肚皮”的说法,可“建国便利”虽然开在拐角上,但根本算不上是什么“金角”,因为店门前的那一条南北大路当时还没有全线贯通,只是一条通了一半的断头路,平日里根本就没有多少行人从这儿经过。
也就是说,你绞尽脑汁、挖空心思地搞个小店,从外面进些假烟假酒回来,想宰一下那些倒霉的过路客,但首先也得要门前的这条路上有客人经过才行啊。所以,看这惨淡的光景,小刘能把自己养活,每天能吃上三顿饱饭就算是很不错了,简直可以堪称一大奇迹。
小刘蛮客气的,因为我每次走到那儿时,他总是要笑眯眯地请我进去坐一坐。但我一次都没有进去坐过,我都是站在店门口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着。他的店里常年充斥着一股怪味,既有点像发霉味,也有点像尿骚味,一时半会儿还真是说不清楚。所以,我不愿意进去。我站在店门口,可以趁着和他说话的间隙,把脸转到外面去换换气。
但小刘自己却安之若素。我估计他常年浸润其间,早已习惯了,当然也就闻不到了,就像那些身患狐臭的人自己却闻不到一样。
不过,他请我进去坐一坐,也仅仅是一句客气话而已,因为我一旦进去坐一坐了,他就得立刻站起来,让出那唯一的一张白色的塑料凳子。
有天晚上,我又站在店门口和他瞎聊时,他忽然眨眨小眼睛,说:“老乡啊,不——不好意思,请你等一等,我要到对面去方——方便一下!”然后,他就像一只野狗似的,三步并作两步,迅速蹿到马路对面的小树丛里,一阵哗啦哗啦。
我豁然明了,他的店里没有一个独立的卫生间,所以,后面那个一米见方的、用一节货架隔出来的小隔断里必定藏着一只小马桶,以方便他夜里睡觉时使用,所以,他的店里便常年充斥着一股怪味,一股难闻的尿骚味。想到这儿时,我止不住一阵干哕,慌忙把手中那一瓶才喝了一口的饮料直接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并顺手盖上了垃圾桶的盖子。
打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从“建国便利”那儿买饮料了,但我也不想从隔壁的“天美”小超市买,因为我生怕自己手上举着一瓶饮料走到小刘那儿时,他会郁闷、吃醋、难过。
可有时候,他却会主动向我兜揽生意,一脸讨好似的笑着说:“孙老板啊,今天辛苦一天了,不弄一瓶饮料喝喝?”
每每此时,我便赶紧推脱说最近肠胃不太舒服,一喝冷冰冰的饮料就会立马拉肚子。
事实上,我从前喝过一瓶从他这儿买的饮料后,回到家里就开始不停地拉肚子。当然,我不会怪他,要怪就怪我自己当时忘记了查看一下瓶身上的生产日期和保质期限。
有一天,我从杭州进货回来有点晚了,等我再把所有的衣服一一熨烫好,挂到衣架上以后,大约已是凌晨两点钟了。回家经过“建国便利”那儿时,只见里面黑灯瞎火的,但借着外面路灯的光线,我可以清晰地从玻璃门中看见小刘正无声无息地睡在一张折叠椅子上,身上仅仅盖着一件军大衣。可军大衣却显然盖不住他那两只不敢光着的、仍旧穿着鞋的脚。
那一刻,他像极了一只正蜷缩成一团的穿山甲。
当时,正值寒冬腊月,朔风凛冽。天,不是一般的冷,而是很冷很冷非常冷,冷得让人顿生生无可恋之感。我竖着衣领,缩着脖子,袖着一双满是裂口的手,看了两眼后便急忙小跑着回家了。
后来,我还发现,小刘常年穿着那一两件旧得不能再旧的衣服,天热时永远是一件灰不溜秋的长袖衬衫,扣子还一直扣到脖子那儿,也不怕热;天冷时再在外面加上一件黄不拉几的西服外套,也不怕冷。裤子永远是一条军绿色的单裤子,脚上永远是一双军绿色的解放鞋。当然,那上面的军绿色早已变成军褐色,而且开始白不呲咧的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曾向小刘兜揽过生意,还说要给他打个大折扣。可他却总是满脸通红地抢着说:“你店里的那些衣服都是卖给人家高档人穿的!我们这种人根本不适合穿!……”
小刘每每洗完衣服,就会把它们摊放在那一张白色的塑料凳子上,然后搬到自己的店门口晒一晒。看上去特寒碜,特不雅观。有时候,凳子上竟堂而皇之地摊放着一条红色的内裤。关键是他这么晒,夏天犹可,冬天却怎么也不会晒得干啊。于是,晒得半干不干的衣服所发出来的一股霉味便在他的店里不断地囤积起来,混合着那一股尿骚味,从而形成了一股令人作呕的、惟恐避之不及的怪味。
事实上,也不是我一个人神经过敏,还有人不无刻薄地说:“‘建国便利’就是我们桂花街上的一块牛皮癣!”我甚至想,之所以有人会偶尔跑进“建国便利”买点儿东西,也许不是因为出于某种实际的需要,而是出于某种同情心的驱使,就像我当初那样。
有一次,我好心好意地和小刘说,为什么不用一根绳子,把衣服挂到旁边那一堵背人的墙上晒呢?那样看起来不仅体面一点,而且也更容易晒得干啊。他却一脸怪相,振振有辞地反问我,万一被人家给偷走了呢?我一下子火了,便立刻提高嗓门,毫不留情地讥讽道:“你这种烂衣服、烂裤子也会有人偷,难道人家偷回家去当柴火烧啊?!”
“看你说的!孙老板啊,你不要瞧不起我!在这个世界上,比我还穷的人多了去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只好闭口不言了。
另外,我发现小刘吃饭时,总是喜欢躲在货架后面的那个小隔断里吃。有一次,我咋咋呼呼地说:“刘老板啊,吃什么好东西呢?偏要背着我们躲在后面的旮旯里吃!”
然后,我立即闪身进去想一窥究竟,只见水泥地上一只小电饭煲的盖子已被掀开来,正噗噗噗地往外面冒着一大股热气。看上去,我的突然出现很不受欢迎。小刘显得窘迫不安,他那一双布满血丝的小眼睛惊惊恐恐地盯着我,就好像我是一头猝然闯进去的、想用两只角把他顶翻在地的大水牛一样。与此同时,他手上捉着一双筷子似乎正准备往碗里夹饭,但在那一刻,却不知所措地停在半空中了。
而小电饭煲的旁边还藏着一样东西,上面用一件破旧的棉毛衫遮盖着。我猜测那东西肯定是一只小马桶。
我弯腰一瞧,那只小电饭煲里不仅有大米,竟然还有青菜、豆腐、鸡蛋,甚至还有小半截红艳艳的火腿肠。而这一锅大杂烩式的“什锦米饭”看上去显然有些夹生。事实上,像这种乌七八糟、不知所云的煮法不夹生才怪呢。于是,我不禁脱口而出:“靠,这怎么吃啊?像一锅猪食嘛!”
但话一出口我就开始后悔不迭了,因为小刘的脸腾的一下红了起来。可好在他并没有立刻翻脸,叫我滚蛋,而是低下头去,讪讪地说:“一锅——一锅下,香!我就喜欢这么一锅下!……”
后来,我就知道注意分寸了,再走到小刘那儿时,只要发现他正鬼鬼祟祟地躲在那个小隔断里,我就迅速地一闪而过,再也不会咋咋呼呼地开口叫他了。
他这么节俭,或者说这么坚韧,分明是活出了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境界,叫人真的无话可说。你能怎么说呢?你能叫孔子不“开口子曰”吗?你能叫达摩不“面壁九年”吗?你能叫乾隆爷不“天天吟诗作赋”吗?……当然,你还可以这么想,他本来就赚得不多,现在能省一个是一个,省下来还要贴补给他老家的老婆、小孩呢。
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人家的日子,而我自己的日子呢,好像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服装店还未开满一年,我居然就想改行了。说实话,刚开始我对服装这一行还是蛮感兴趣,蛮有热情的,而且我的服装店生意还行,好的时候一天也能做到三五千块钱的营收。但渐渐的,我就不那么上心了,一来是因为服装这一行有淡季,淡季一来,有时候竟连着好多天吃空屁,卖不出一件衣服,真是急煞人;二来是因为进货太麻烦了,坐一夜长途汽车到杭州四季青服装市场去进货,真的是非常麻烦,能把人活活累死。
每次去进货时,我们都要在长途汽车上昏昏沉沉地颠簸一夜,坐也坐不好,睡也睡不好,夏天热死人,冬天冻死人。等第二天天不亮到达那儿时,随着驾驶员的一声吆喝,我们一车蓬头垢面、呵欠连天的人便像下饺子似的,纷纷跳下车,赶紧拖着一辆小推车往市场里跑。因为去迟了,新货就会被别人抢走了。
等进好货后,大家再哼哧哼哧地拖着那一辆堆满大包小包新衣服的小推车往汽车上跑。跑的时候,经常一不小心碰到了什么,包里的新衣服就会被钩坏了,若是拿到市场里换也不一定会换给你,若是拿回来卖也不容易卖得出去。唉,心里每每就窝着一肚子的委屈。
总之,开那种不需要自己去进货的品牌服装大店我又开不起,而开这种三天两头就要去进货的小店实在是太麻烦、太辛苦了。
所以,当我看到隔壁那一家“天美”小超市每天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时,便情不自禁地眼红心妒了,经常寻思着干脆把自己的服装店也改成一家小超市。这样一来,我就不可能再常常吃空屁了,因为小超市里卖的毕竟都是一些小区居民日常需要的东西,不可能没有一点生意;二来只要一个电话,那些供货商就会主动送货上门,这就完全省了自己去进货时的颠簸之苦。
不过,我心里终究是没底,于是屁颠屁颠地跑到小刘那儿,试图从他嘴里套出一些关于开小超市的窍门。毕竟他的“建国便利”已在这儿开两年了,尽管不像很赚钱的样子,但也并没有倒闭啊,这充分说明他多多少少还是有利可图的。当然,我一开始问得试试探探、闪闪烁烁的,并没有一下子和盘托出。毕竟谁都不愿意自己的旁边又多一个同行。
可三言两语过后,小刘却一下子识透了我的用心,竟然劈头盖脸地问:“老乡啊,老实说,你是不是想改行,也想开一家小超市?”
话一说完,他就歪着嘴短促地笑了一下,白牙一闪,似乎想以此来表明他是一个富有洞察力的聪明人。
事已至此,我想瞒也瞒不住了,只得据实以告。
眼看着自己的旁边马上又多了一个竞争对手,但出人意料的是,小刘却大大方方地说:“好啊,这一下,我们两边一包围,一夹攻,就可以把中间的那个‘天美’小超市给干掉了!……”
不仅如此,他还从他的那一只永远随身携带的小黑包里,搜寻出一大堆供货商的名片给我,一一介绍说这个是送酒水的,这个是送零食的,这个是送调味品的,这个是送洗化用品的……甚至还有一个是专门送假烟假酒的。总之,他不藏不掖、掏心掏肺地告诉了我不少关于开小超市的注意事项。
这一下,我总算心里有底了。于是,我说干就干,立即把剩余的服装进行清仓大甩卖,又把店面重新粉刷了一遍,然后买来各类大小货架,再到工商所去办理了变更登记手续。等把门头上的招牌一换,货品全部上架,放过开门鞭炮后,我的“大成”小超市算是正式开张了。
开张的那一天,我从一大堆没有甩卖得出去的库存服装中,挑选出几件大小差不离的S号衣服送给了小刘,说是感谢他坦诚相告,无私帮忙。可他却连连摆手,坚决不收。最后,经过一番艰苦地讨价还价,我只得收了他两百块钱,他这才勉勉强强地收下了三件外套,三条裤子,另加一双38码皮鞋。当天晚上,我请他去吃开张饭时,他还想送一只红包给我,但我也连连摆手,坚决不收。我说我已经收过了。
刚开张那会儿,我还信心百倍、踌躇满志地雇佣了两位营业员,但很快我就欲哭无泪地发现,我的“大成”小超市每天的营业毛利润除去房租和两位员工的工资之后,便所剩无几了!——真的是所剩无几,因为每次计算器上的余额总是平静如水、可怜兮兮地停留在十位数上。甚至还有几次停留在个位数上。这他妈的太惨无人道了!
于是,我只好无比尴尬地提前解雇了那两位还未做满两个月的小姑娘。唉,我本以为不仅会像隔壁的“天美”小超市一样天天生意火爆,而且将来还可以以此为起点,做成一家全国性的社区连锁小超市。这下好了,如意算盘打错了,最终还是换汤不换药,折腾来折腾去,又成了一桩不死不活的、只能勉强糊自己口的小生意。还有,我又得一个人天天坐在店里傻不拉几地守着了。或许,这就是我的命吧。唉,天意弄人啊。
有一天,我经过小刘那儿时,却忽然发现他的店里多了一台赌博机,我们这条街上一个洗车店的老板正全神贯注地坐在赌博机的面前,不断地往机口里投硬币。随着硬币一投,一阵节奏强烈的音乐便猛然轰上来削着我的两只耳朵。看来,只要能找个地方好好地过一把赌瘾,这些赌鬼们才不会在乎什么令人作呕的发霉味和尿骚味呢。
小刘见我一直出神地盯着赌博机望,便迎上来,笑眯眯地说:“孙老板啊,你也喜欢玩这个?”
“我从来都不喜欢玩这个!不过,音乐倒是蛮好听的!”说来也怪,在这个赌风甚浓、到处都听得见麻将声的社会里,我却一直不喜欢赌博。当然了,泡妞还是很喜欢的。不过,那都是年轻时的事情了。
“要不,在你店里也摆放一台?你的店营业面积大,后面还有个小仓库,摆放个三五台都没有问题。我给你一个电话,我们一帮苏北老乡专门干这个……里面投进去的硬币,我们提供场地的人和他们提供机器的人一家一半,蛮划算的!……”
小刘一向对我很热心,好像我一旦因此而赚到一点钱了,也能给他增光添彩似的,但很显然,他这一次的热心扑错了方向。我连忙打断他:“刘老板啊,这种偏门财还是你自己留着慢慢地发吧!”
小刘新开辟的这一条生财之路好像还不错,我们桂花街上的人经常听到一阵阵从赌博机传出来的音乐声,还不时伴随着一阵阵硬币“哗啦哗啦”落到底槽的撞击声。很是蛊惑人。当然,也很是折磨人。我曾想让他把声音开小一点,低调一点。但转念一想,也许人家是故意把声音开得这么大的,意图吸引那些心有赌瘾的人闻声而动。
有人大概是听得心烦了,便按捺不住地跑过去,用一种略带讥讽的口吻问小刘:“你这台赌博机一天到晚都没有歇过,到底能挣多少钱呢?”
小刘不理会那人的讥讽,而是笑眯眯地回答:“钱嘛,不多不少,总是能挣到一点的!……”显然,他也不会讲实话。
有天一大早,一帮流里流气的大汉突然闯进我的店里,其中一位像是领头的一上来就和我攀亲道故,且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孙老板啊,听说你也是我们苏北阜宁县西南乡的,我也是西南乡的,我们都是老乡!……我们在你店里也摆放几台赌博机,这个来钱快,又不占你多大地方,每天就花你一两块钱的电费。你如果舍不得出,我们来帮你出这个电费!……你放心好了,要是将来出了什么事情,我们一定会罩着你,决不会让你吃亏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孙志成平生最烦哪个狂妄无知的家伙说他要罩着我了,我他妈的有天上红红的大太阳罩着就行了,于是,我便直接了当地一口回绝道:“我们老乡归老乡,可这个东西我真的不想摆!……”
可他们一帮人却不依不饶,一直死皮赖脸、张牙舞爪地赖在我的店里不肯走。最后,他们和我实在是谈不下去,竟然立刻翻脸不认老乡,齐声囔囔着威胁要砸掉我的店。就在我据理力争,却又显得独木难支的时候,一个和我相熟的人闻讯跑进来对他们大声吼道:“你们还不走?!我跟你们讲,外面有人已经报警了!……”这一帮大汉才立刻骂骂咧咧地跑了。
店里终于清静下来了。可整整一天,我的喉咙口却因气不可耐而一直在突突突地发抖,就像一只一直在放水、却怎么也关不上的水龙头一样。
当天晚上,打烊过后,我便余怒未消地跑到“建国便利”的门口,朝里面一阵大吼大叫:“今天是不是你告诉他们那一帮人的,我也是他们的一个老乡?!……”
“我没事找事做了,干吗要告诉他们这个呢?可人家那一帮人是专门吃这一行饭的,跑到我们这儿来打听一个人,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吗?……”小刘一边辩解,一边讪笑着,脸上一阵发红,显得心中有鬼的样子。
但我吼过叫过一通就算了,我又能拿他怎么办呢?
有一天,我在店里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在吵架,跑出去一看,原来是小刘和那个洗车店的老板正在你推我搡地吵闹着。小刘口口声声地说洗车店的老板欠他三千块钱,可对方却说根本没有这么一回事。于是,两下里便互不相让地争执了起来。
事实上,我们桂花街上的人都知道,那个洗车店的老板一等下雨变天没人洗车的时候,他就会立即钻到小刘的店里去玩赌博机,往往一玩就是一整天。而等他把自己身上带的钱都输得一干二净后,自然会伸手向小刘借钱继续赌下去了。当然,他们之间肯定只有那种口头的协定。因为像借钱玩赌博机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小事情,一般人不大可能会写下一张白纸黑字的正规借条。我们只是没有想到,一台小小的赌博机,竟也有这么大的输赢。真是小肚皮,大胃口啊。
那一天争执到最后,洗车店的老板愣是不肯承认,还说小刘如果再敢栽赃他欠钱,他就会立刻打电话报警。
小刘个子矮小,且又瘦弱得很,如果真的动起手来,肯定不是人家的对手。我虽然是小刘的老乡,但显然在这种情况下,我不会冒冒失失地冲上去助拳,只会极力地劝解他们,看在大家都是街坊的份儿上,不要随随便便地动手。
无奈之下,小刘只好打电话喊来了那一帮放赌博机的人,帮他讨债。可那一帮人来了之后,非但没有去找那个洗车店老板的麻烦,反而阴不阴、阳不阳地对小刘说:“你和顾客之间的纠纷我们不管,因为我们又没有在现场亲眼所见。所以,你说他欠你多少钱和我们无关,我们是不认账的!……”
显而易见,这一帮放赌博机的人也怕有人会真的打电话报警。也就是说,他们只顾自己的利益,根本不会顾及合作伙伴的利益。看来,有些老乡,就是专门用来宰一下的。
最终,小刘不仅未能从赌博机上赚到多少钱,反而要倒贴出去三千块。
三千块,就是三千个硬币,这得要多长时间才能从赌博机上一个硬币、一个硬币地挣回来啊?!我们都替小刘感到难过,也替那台赌博机感到难过。因为它从此每天都要日夜不停地超负荷工作,真是太不容易了。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没过多久,小刘的赌博机就被派出所的人给抬走了,同时,他还被罚了三千块钱。唉,又是一个三千块。我们桂花街上的人都猜测,必定是那个洗车店的老板举报的。因为自打小刘不让他再去玩赌博机之后,一到下雨变天,他就成天耷拉着一个大脑袋,靸着一双破拖鞋,像丢了魂似的在我们这条街上荡来荡去,荡来荡去。既然不让他玩,那么,他也让别人玩不成!……
这一下,小刘元气大伤,整天神情萎顿,目呆无光。我经过那儿时,他也没有什么笑脸给我了。
那一帮放赌博机的人还曾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要求小刘赔偿他们的损失,说是至少要赔偿一千块钱——即那台被警察没收的赌博机成本的一半。这一次,小刘总算看透他们是些什么货色了,便硬起骨头来,坚决不让他们得逞,作势要打电话报警。最后,那一帮人从小刘的货架上抢了好几条高档香烟后便慌忙跑掉了。尽管那几条高档香烟都是假货,但小刘事后仍旧痛苦不堪、一脸抽筋似的告诉我,即便是假烟,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他用一沓货真价实的人民币去买回来的。
从那以后,小刘显然增加了自己的营业时间,似乎卯着一股劲儿要把所有的损失都给弥补回来。我每天早上、夜里经过那儿时,他的店门总是大敞四开着,而且店里的货品也比从前增加了不少,几节货架摆得满满当当、整整齐齐的,一爿小店终于有点像模像样了。
另外,他的那些洗过的衣服也不再摊放在店门口晒了,而是终于接受了我的建议,用一根绳子,挂到旁边那一堵背人的墙上晒了。
事实上,他和我,和这条桂花街上那么多开小店的人一样,仿佛只要地球不毁灭,我们这些每天指望着能挣个三瓜两枣、糊糊口的小店主,就决不会无缘无故地关上一天店门。哪怕只关一天,可一旦想到当天的房租还没有着落时,我们就会急得抓耳挠腮,浑身不得劲。
然而,后来有一次,小刘的“建国便利”却连续关了有一周的时间。
等他再次出现时,我连忙跑过去问他:“刘老板啊,这几天跑到哪里去了?难道又是去‘考察’什么新的发财项目了?”
“不瞒你讲,我还真是跑到开发区那里去考察了几天,顺便投资了一套店面房!”他说话时,脸上似乎隐隐发光,竟一扫前一阵子的萎顿之色。
“还是你牛叉,随随便便一出手就是一套店面房!”
“不瞒你讲,我前一阵子买彩票中了一个大奖!”话一出口,他便眨眨小眼睛笑了起来,笑得有些得意,也有些诡异。
就在我深觉纳罕的时候,他又补充了一句:“孙老板啊,我们都是老乡,而且一直比较处得来,我才和你透个底的。不过,请你千万不要和别人说啊。因为别人一旦知道了,肯定就会跑过来向我借钱!……”
“那你就不怕我也会开口向你借钱吗?”
他便嘿嘿嘿地干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我当然不会相信他说的话,就像我不相信那些所谓的好运,会突然降临在我们这种开小店的人的头上一样。
没过几天,我的店门外碰巧来了一位踏着三轮车卖糖炒栗子的苏北老乡,一问之下,他竟然还是小刘他们那个村上的。然后,这位老乡便开始自来熟一般的告诉我,他前几天回一趟老家时,小刘刚好也在老家。小刘是被自己的弟弟喊回去谈谈如何安置家中老父老母的。
他还笑嘻嘻地告诉我,小刘被自己的弟弟、弟媳指着鼻子破口大骂,两口子轮番上去指责小刘每年只给家里的老父老母一两千块钱,说这年头这点儿钱连养两头猪都不够!……总之,那两口子骂得很难听,可小刘却连一个屁都不敢放,只是一直满脸通红地垂着头不吭声。
“这也不能全怪他,他又没赚到什么钱。他的那个破店,能把自己养活就不错了。再说,他老家不是还有老婆和小孩需要他常年寄钱回去养着吗?!”我不禁想说一句公道话。
“有个屁!他还有老婆和小孩呢?!他身上一分钱都没有,穷得叮当响,哪个女人会跟他过日子呢?!……”
“老乡啊,你可不要隔着门缝看人——把人看扁了,也许人家会时来运转呢,小刘说他前一阵子买彩票中了一个大奖!……”
“嘿嘿,老乡啊,你觉得有可能吗?就他那种人,还想中大奖?!……”
那么,请问这位老乡,想中大奖的究竟应该是哪种人呢?我暗自纳闷,但没有说出口。
后来有一次,“建国便利”又连续关了好几天店门。我听人讲,每天一大早就看见一辆教练车开过来接走了小刘,估计他是学驾驶员去了。
等我再次看到他时,便问他是不是真的去学驾驶员了,而且还问他是不是准备要买一辆小汽车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心里有些酸溜溜的。
小刘起先笑而不答,可经不起我三套两套,最后总算把他的话都套出来了。
原来,有一位好心的老乡特意牵了一根线,帮小刘介绍了一位女朋友。当然,那是个离过婚的女人。小刘倒也没有嫌弃,毕竟一块馒头搭块糕,他自己有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有数。
不过,即便是个离过婚的女人也是很苛刻的,人家上门考察过小刘的“建国便利”以后,便颇有经济头脑地要求小刘赶紧去学个驾驶员,等把那一本驾照领到手以后,再去买一辆小汽车。那样一来,人不仅有面子,而且还能靠开黑车挣上钱。而“建国便利”怎么办呢?她极有主意地说,等小刘到外面去出车时,她可以留在店里帮忙照看一下。末了,她还放了一句狠话,如果不这样安排,她就不会跟着小刘过日子。
想一想,这也算是一条蛮好的出路。你看,有女人,有汽车,有事业。将来说不定还会有一个可爱的小小刘!简直是前程似锦!……
可问题是,小刘竟然学不了驾驶员!他学了没几天,就不愿意再去学了。他说自己一摸到方向盘,就像中了邪似的,马上就会紧张得浑身发抖,不是在转弯时突然加速,就是开着开着突然往路边的树上撞!……因此,不知道被教练和同车的学员嫌弃、咒骂过多少回。有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甚至还被那个气得暴跳如雷的教练猛扇了几个大巴掌。
于是,他就不想再去学了。宁愿白白浪费那五千块钱的学费,他也不想再去领受那份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的煎熬了。当然,那个女人也就不再和他继续相处下去了。
小刘撇撇嘴自嘲道:“我就是一个天生的光棍命!”
“可你以前还骗我,说你的老婆在老家带小孩呢!”
“嘿嘿!”
我听了这一段话以后,总感觉有些不太对劲,难道,难道小刘这家伙真的时来运转,中过一次大奖吗?!想到这里,我止不住一阵冲动,想开口向他借钱。或者,至少狠狠地敲他一笔竹杠。但我到底还是忍住了。我孙志成毕竟是个长得五官端正、特别有素质的人。嘿嘿。
“建国便利”第三次关门是关得最长的一次,好像足足有三周的时间。
据说,有位偶尔途经此地的“江湖大佬”在小刘的店里居然买到了一包假烟,于是,他便恼怒万分、杀气腾腾地带着一大帮人跑过来找小刘的麻烦,顺便借机狠敲一笔竹杠。小刘不堪其扰,又不敢打电话报警,只好把店门一关,暂时避避祸头去了。
可没想到,等小刘再次露面时,却也是他的“建国便利”寿终正寝的时刻。
小刘店门前的那一条南北大路终于全线贯通了,每天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这一下,房东就开始漫天要价了,原来只要一万五一年,现在却狮子大开口,一下子就要四万五一年。她丝毫不顾小刘已租了整整三年的情分,竟毫无廉耻地宣称:“你现在租不租无所谓,反正后面还有一大群的人在等着租我的店面,准备开奶茶店呢!……”
小刘租不起,只好喊来一辆小卡车把东西全部搬走了。临分别之际,他还特意跑到我的店里,神情凄然、且殷切地说:“老乡啊,我就先行一步了。你一定要在这儿咬牙坚持住!一定要把隔壁的‘天美’小超市给干掉!……”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也没有打过他电话。尽管我一直藏着他的一张名片。
后来,我听那位卖糖炒栗子的老乡说,小刘到开发区那儿又开了一家便利店,可生意却一直不太好,只好又关掉了。然后,他就进一家工厂当了一名工人。开发区那儿工厂多,几乎天天要招人!……
我想,这一下他的衣服倒是真的不用再换了,一套蓝色的工作服可以从年头一直穿到年尾。还有,他总算可以安安稳稳地待在工厂的车间里了。辛苦是辛苦了一点,可旱涝保收,而且多劳多得。
由于诸多原因,我的“大成”小超市后来也开不下去,只好关掉了。
每当夜深人静之际,总有一些回忆在我的心底蠕蠕拱动着。
我曾经问过小刘,以前是干什么的?他说他以前整天踏着一辆三轮车,穿街过巷到处卖水果,可老是被那些交警和城管逮。一旦逮住,不是被罚款,就是被拖走三轮车,很不安稳。所以,他就想租个店面,开个小店,可以不用整天风里来雨里去,而是安安稳稳地坐在家里做点儿小生意。可开了小店后,安稳倒是安稳了一些,赚的钱却不比从前多!……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露出一脸愁容,而是露出一脸笑容,甚至还特意露出那一口煞是醒目的白牙,就好像他知道自己的全身上下,惟有这一处还能拿得出手似的。
回忆之余,我唯一觉得怅然的是,我再也不能碰到一个像小刘那样的老乡,天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上几句家乡话了。你知道,那很快活,很过瘾。当然,那也很难得,几乎没有任何一种别的方式可以轻易替代它。
未完待续,请看下一章:那个开皮革护理店的小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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