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文英是已故物资局局长的遗孀。丈夫生前,她随他住在局机关大院,丈夫去世后,她仍然住在局机关大院。在迄今为止的三年孀居生活中,黄文英明显感觉到,她的再度婚姻受到了弹压,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纠缠她压迫她或者也可以说是存心不想轻易地放过她。每当一
黄文英是已故物资局局长的遗孀。丈夫生前,她随他住在局机关大院,丈夫去世后,她仍然住在局机关大院。在迄今为止的三年孀居生活中,黄文英明显感觉到,她的再度婚姻受到了弹压,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纠缠她压迫她或者也可以说是存心不想轻易地放过她。每当一动再嫁的念头,这种东西便从潜伏的某一处钻出来,开始找她的麻烦,而她一旦打着守起独身的念头时,那么她的个人生活则平静如水,寝食俱安。
没人知道黄文英的内心困扰,这关乎到一个女性的私生活领域,再说,她的心灵隐秘也没必要向旁人洞开。在这个东海沿岸人口达到80万的地一级城市米渡,传统观念正一天天落伍,一个女性,尤其是中青年女性持久的孀居,不再会像从前那样地受到正统舆论的尊敬,甚至恰恰相反。而这种相反,往往意味着某种可笑。黄文英在物资局当会计,45虚岁,这个年龄意味着一个曾经美貌的女性步入夕照,倘若命运对其看顾得当,那么,她还是有可能获得一个美满婚姻的。
物资局的机关大院,属于一个庞大的四合院,四周全是家属楼房,中间一个足球场。在局与局的不可胜数的足球业余比赛中,这儿是最佳场地,看球也方便,每家的阳台都是看台。当年电视没有普及的时候,也在这儿放露天电影,比如洪湖赤卫队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的。这个庞大的机关四合大院,同时也是私生活新闻的集散之地,沸腾之地,窃窃私语后的消失之地,新的新闻再生产之地。总而言之,它是中国50年代以来兵营式机关生活的一座帐篷。
黄文英在这个巨大的帐篷东边,占了一个角落。当她丈夫还在位的时候,她是这座机关大院的贵夫人,楼房第四层,朝南四间房。黄文英是一个喜静的角色,不愿渲染权势的角色,也不参与丈夫的宦海浮沉。丈夫在任15年,始终在物资局局长这个官位上盘桓,就在极有可能摆渡到市一级做官时,不幸击倒了他。丈夫是一个人间罕见的打猎迷,那天傍晚在米渡郊县打野兔,猎枪突然炸膛,他受了重伤。没有死在现场,是在米渡第一医院死的,尽管有关方面领导出于维护形象考虑,避免让群众了解真实的死因,但人民群众还是知道了一个官员在一次不够谨慎的射击娱乐中不幸身亡的悲剧。无疑,人才的损失令人伤感。
料理完丈夫的丧事,黄文英才体会到孤独。尽管她心里明白,丈夫对她的爱情并不纯真,比如,丈夫先后与两位女下属有染,并没有像她那样恪守一夫一妻的新中国法律,但她仍然觉得悲伤与孤独。一个女人尽管对丈夫的某一局部表示失望和愤懑,但不能全盘推翻以往共同生活的一切,更何况他是一位相当级别的干部。黄文英面对的是一个与自己有18年婚龄的丈夫。非常简单的一件婚事,她是老三届上海知青,他下乡检查工作,忽然看上了她(不知道看上了她和爱上了她有没有区别,她一直在想),之后将她调到米渡市区,再结婚。
于是,有了女儿。女儿赵岚岚,18岁。
黄文英孀居3年。做一个加法,女儿已21岁。
丈夫亡故后的3年里,黄文英是这样对待自己未来的婚姻的。头一年,以静制动,虽说老有人帮她介绍对象,但她懂得“尸骨未寒”这一句成语,因此,取一种静静的尼姑庵态度,不为他人的游说所动。第二年,有人追求她,她不得不心有旁鹜。通过穿衣镜,通过别人的眼神,她知道自己依旧漂亮,这让她高兴,也让她心烦意乱。最初的几个追求者都是熟人介绍的,顺次姑且称做甲乙丙丁四位男子。他们分散在米渡市四个不同方向,其中三位没有婚史,两位在知识界供职,还有另两位在文艺界谋事。不,这些男子并不重视她曾是已故局长的遗孀,因为这一点并不重要。他们看重她的,要算米渡市那次开埠以来的重要事件——米渡市首次插花大赛。在电视直播的那种空前盛会中,全国插界的不少当然领袖都落座于评委席,全国各地赶来的上百名佳丽,屏息静气当众表演,空气中荡漾着唯美主义的芳香。大赛结束后,黄文英获得布局一等奖,她的作品如同她本人的气质,充满了平静的叹息和对人世的观望。电视转播完毕后的一年中,以上甲乙丙丁四位男子,便开始了对黄文英的婚姻追求,然而,都以失败告终。
现在回忆起来,一切扑朔迷离,时隐时现,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以上四位男子追求的失败,并不来源于她对他们的拒绝。从内心世界的真实感情出发,她对他们都有好感,每次会面接触时,都尊重他们的人格,都把他们当作未来丈夫的候选人来对待的。然而,春天向她走来一位,结果他不得不走了;夏天也向她走来一位,结果类同。秋冬两季又是两位,结果同上。黄文英度过了失望沮丧的整整一年。她明白,是什么东西在暗地作祟,在暗地弹压自己。但一切表现得文质彬彬,她就是想发作,也肯定是没奈何的。
事情当然坏在这个庞大的机关四合大院,这个上班休息睡觉捆绑在一块的兵营式城堡。这个几百户家属环抱的四合大院,有一半以上的都姓赵,也就是已故物资局局长的姓氏,也就是黄文英已故丈夫的姓氏。黄文英在嫁给他之前,已经风闻,物资局是一个庞大的赵姓宗族社会,它来源于50年代米渡市政府对某一乡镇的土地征用。作为国家对征用一方的补偿,数十户赵姓人家报上了米渡市区户口,并且正式划入物资局工作。在迄今为止的几十年政治风云中,赵氏家族始终领衔于物资局的政治小舟,经过前后三代人的经营,赵氏家族不仅获得了局、处、室、科层层叠叠的领导职务,而且在这个几十年一贯制的机关大院内,培育了几百人口的一支浩荡的家眷队伍。与之配套并相映成趣的是,局属子弟中小学、托儿所、幼儿园、医院菜市场邮电所什么的一应俱全。一个小社会。一个赵姓人占了六成左右的小社会。#p#分页标题#e#
所以,圈外人叫作赵氏家族。
黄文英丈夫亡故后,上级一直没有委派正局长,日常事务由已故丈夫的胞弟负责。赵副局长。黄文英的小叔子。一位50岁的汉子。
有过那么几回,赵副局长上她那儿串过门。嫂子。嫂子。小叔子对她既亲热又尊敬。小叔子很礼貌地帮她提过几次亲事。某同志,省里某一级干部,丧偶。还有一个某同志,市里某要害部门一把手,刚离异。总之,背景均优,绝对攀上高枝腾云驾雾。但接触了几次,要么对方过于上了年纪,要么对方背景一团糟大大小小的子女对她怒目相向。黄文英害怕了,只有婉拒。笑眯眯的,仿佛上录像厅售票处去退一张貌似上档次的票儿。黄文英冷却了小叔子这一头,那一头呢,前文已叙说了,甲乙丙丁四位男子先后追求过她。
很快,他们的追求纷纷流产。那些男子不再来约见她寻访她。她猜到了一点,虽然仅一点,但老话讲以点带面,面上的风景令人害怕。一些个别的知情人悄悄告诉她,当然属于私房话,告诉她在这个神秘的城堡内,有人并不愿意她自由自在地生活,选择。在这个几十年来由赵氏家族把持的机关大院内,任何人首要的选择,其实也等于是家族领导为其做的选择,别无他途。当然,除非你有能耐,走出这个大院,对这儿的一切掉头不顾。
黄文英做不到。起码暂时做不到。她在这一处有个人的利益。比如,不错的职位。宽敞的房子。还有其他。不过黄文英对那个知情知心人说了,谁也别逼我,我有一份我的生活。我呢,不怕什么人多。
赵姓人口是多的,几百位。她在局里做会计,自然明白数字。
到了丈夫亡故后的第3年年底,也就是去年,黄文英通过一连串对情绪的整理,确定了一个有关个人婚姻的宗旨。很简单,对于自己来说,配偶是重要的。
不要别人介绍,要靠自己慢慢发现。
首当其冲的谈话对象是女儿。赵岚岚,21岁了,考入某大学,在毫无前途可言的中文系念书。黄文英一点不忸怩,在某个无所事事的周末晚上,将女儿唤入自己的卧室,扼要讲述了自己的打算。窗外飞舞着扑灯的蛾子,如同无数的预兆所渲染的那样,撞毙于灼热的灯管。母女二人一边吃瓜籽,一边看电视,由于她们扯了同一种呢料缝制的裙子,远远看去形同姐妹。
“我在晚报的中缝登了一条征婚启事。”黄文英漫不经心地说。她希望女儿别紧张,至少脸上别紧张。
赵岚岚果然漫不经心:“我看到了。有‘爱花草爱文学爱清静显年轻’什么的。
我一猜就知道是您。“黄文英笑了:”小岚,你不反对,是不是?“”没理由反对。“女儿说。
“这么说,如果找一点理由,你是很容易反对的。”“我不会的,妈妈,”赵岚岚并不回避母亲的眼睛,“这是早晚会发生的事。
而且,不会对我有什么坏处。“黄文英表面平静地伸手抱了抱她。不像抱女儿,而像抱一位成熟的妇女。她想,将来自己也要拿出一副高级的姿态,去支持和理解女儿的恋爱和婚姻。
很快地,她的启事吸引了不少男子,他们开始找她。她明白这种形式会带来良莠不齐的局面,可上帝赋予人一双眼睛,就是为了让人识别东西的。她很快剔除了被自己的眼睛所过滤的大部分应征者,慢慢地,又缩小了,不到一个月,她浓缩到一个长她5岁的中年丧偶人身上。这是一位50岁的男子,服装店经理。黄文英经过暗地里得体的调查,知道他居然有耐心有道德地把患了癌症的前妻,在床边侍候了16年,凭此一点,可以想见此男士之善,之德。于是,开始交往,开始了有中年人特点的花前月下。
3个月后,已是春天的世界,忽如一夜鲜花开,妇女们一旦卸下冬衣,浑身轻飘起来。黄文英在前文的马马虎虎交代中,已让大家略知其尚未消褪的美貌,如今恰处在新的恋爱中,稍一打扮,走在街上便把不少妇女比了下去,但她懂得友谊第一,在人流中从不趾高气扬。这位服装店经理有一个祥瑞的好名字,叫汪永吉,一米七四,正宗亚洲人高度。交往才3个月,两个人的手便轻度地挽在了一起,走在街上,像年轻人那样地有热情有缘分。这是一种幸运。黄文英感到。还有一种幸运。
这位汪永吉经理和已故的前妻并没有生育子嗣,从某种意义上看,汪先生仍是一个单身汉。这对任何一位试图再婚的妇女来说,难道不是一种莫大的幸运么?当然,也有一丁点损失,汪先生在病妻亡故后,为了安慰岳父母,便将自己的那套老房子送给了他俩,他宁愿住公司的集体宿舍。在汪先生看来,这是对已故亡妻夫妇恩爱的一种表达,再说,亡妻的父母原来的住房十分狭小。黄文英听他叙述一段段家长里短,觉得天下比较好的姻缘并不太多,而自己倒有望摊到了一份,她甚至在个人的日记本上,用只有她自己能解读的语言,明确表示,她和这位汪先生的结合,肯定要比自己的初婚好。
在那些准备结婚的日子,黄文英坐在物资局会计室内,倾听春雨的滴嗒。她非常明白,自从她的这一场恋爱开展以来,机关大院里的同事,主要是那些赵氏家族的,对她的日益冷落。比如,汪永吉打来的电话,总机不给她转,或者延宕转,以迫使她的恋人自动销号;比如,汪永吉来访,门卫盘查很严,晚上坐到8点半还不走,门卫手擎电筒,来楼上叩黄文英的家门,督促汪永吉离开,此举被赵岚岚称为“劝退”。在这个赵氏家族布下的宗族血缘大网中,整个机关以及家属大楼,仿佛一座解放前的祠堂,虽不闻祭祀香火,却能让你感到恍惚之中的森严与戒备。黄文英的预感告诉她,赵姓人们自从她丈夫去世后,先是同情她怜恤她,现在是冷漠她蔑视她,甚至有可能排斥她打击她。原因也许是最古老的思维方式——这个曾经是家族最高领导,同时也是第一把手已故赵局长的未亡人,居然可以不听从她的小叔子——已故赵局长的亲弟弟的做媒,私自在外头靠近一个男子,靠近一门本族人不感兴趣的婚姻,那么,这就意味着,这个女人最起码应该迁出这个四合大院,把分配给她的房子收回来。当然,能够放逐她则更好。离开这个家族。逐出这个单位。#p#分页标题#e#
黄文英一下子理解了人们眼中的潜台词。原来,人,就是这么一回事。
有那么几回,她在楼道上碰见亡夫的弟弟,如今执掌物资局大权的赵副局长。
这位肚子发福,开始秃顶的赵氏家族总管,不再对她像从前那样的谦和,悦然。不过,毕竟是亲戚,毕竟是有级别的干部,起码修养还是能够维持在脸上的。他对她点点头,“嫂子。”她则回报一声:“叔叔。”他又问候:“侄女可好?”她又答:“谢谢叔叔,岚岚好。”于是双方避身而过,各走各的。黄文英并不能肯定,她早考及格的会计证为什么迟迟不发下来,是不是这个叔叔搞的鬼,还有,办公室对她的考勤越来越严,奖金扣除越来越多,来自哪一级领导的指使。尤其是局总务科派了两个人,到她家丈量居住面积,又不作任何解释,只是鬼鬼祟祟满屋转,把丈夫生前分配的四间房量了个底朝天,恐怕不但计算了平方,还计算了立方吧。这一回她忍耐不住,亲自上赵副局长家里,准备谈谈。小叔子的家在四合院大楼房的三层,距她家不远。她从家门一拧锁把刚把一只脚跨出屋子,就能看见同楼层的许许多多赵姓家属,有的佯作在门口择菜,在生煤球炉子,在洗衣服,总之千篇一律盯住她跨出门槛的那只脚,看这对脚丫子将会把这个妖冶的女人引渡去何方。她喘了口气,用力将门关上,朝小叔子那个楼层走去。于是,窥伺她的那些大大小小眼睛,为她的行走让出一条道来,变为一种冷漠的夹道欢迎。
她在赵副局长家里,仍然受到合乎亲戚的招待。他的夫人泡茶水招待她,“嫂子吃茶。”黄文英一下觉得,自从丈夫亡故后,小叔子家的摆设也有了改变,原来丈夫到这儿来闲坐,小叔子靠南边特设的那把大沙发已经撤掉,换之以一排花架,上头堆了不少盆景,显得高雅清静。赵副局长架住一条腿抽烟,另一条腿在下面计算着打拍子。一时间,谁也撕不破宁静的局面。
黄文英终于说:“最近有人上我家,反反复复丈量房子,是不是要涨房租,叔叔。”赵副局长说:“没听说要涨房租呀。”“那么,平白无故,算什么呢。”“大概是抓廉政吧,”赵副局长笑笑,“早先大哥在位时,他的级别可以多住几间房,如今大哥去了,也许组织上有新的考虑吧。”“这么说,叔叔知道。”“不,不。我没说知道。我只是说大概,也许。”黄文英停顿了一下,说:“那么。叔叔既然抓廉政,那我愿意把我这套大单元,换一套小单元。”赵副局长听罢,觉得出乎自己意料,但很高兴,连声说好,并且提议,第五个楼层就有一套小单元空着。黄文英起身,准备告辞。
“换房能不能快一点办手续。因为,我就要结婚了。”赵副局长有些吃惊,便以玩笑来掩饰:“我刚听说嫂嫂在外头有了,嫂嫂却已经要结婚了,真是快当。”黄文英说:“已经打算去登记了。我想,我又不是重婚,恐怕人民政府不会拒绝吧。”“哪里话哪里话,说远了说远了。其实我给嫂嫂说的那几个媒,大大不如嫂嫂眼下寻的人呢。”黄文英笑笑:“叔叔不是老实话。叔叔做的媒全是大人物,不是我们这号小妇人攀登得上的。嫂嫂我,实在是对不住叔叔的一片好心了,也对不住咱们这座大院里的赵家宗亲了。”说完,赵副局长也站了起来。大家都明白,已经无话可说。赵氏夫妇送黄文英至门口,看她沿楼层一步步上了四合院的大楼面。
隔了几天,黄文英搬家。其实这种搬家实在容易,还是住一个四合大院的楼房,无非从这一层挪到另一层罢了。为了不刺激大院内的赵氏家族,黄文英没叫未婚夫汪永吉来帮忙,临时叫了几个米渡市搬家公司的小伙子。房子缩小了,由四室三厅的大单元移入二室一厅的小单元,不过黄文英满意。家弄齐整后,她对女儿说,一室给你,另一室我们做卧室,厅用来吃饭会客什么的。岚岚没说话,只是点头。新家摆布完,黄文英与汪永吉择了一个有太阳的上午,去区民政局登记结婚。等候的人不少,并且那天出人意料地奇怪,中年再婚的与青年初婚的人数持平,让等候的人们笑了很久。两个人随着人流排队,开始对话。汪永吉说:“房屋面积缩小了一半,可惜。”黄文英说:“你不说,我也知道可惜,但没办法。为了求太平呀。”汪永吉说:“弄得像以色列人与阿拉伯人那样,以土地去换和平了。”黄文英笑:“的确如此。我们那个赵姓大四合院,十分厉害。你呢,等于入赘进来当女婿,人家早对我们不顺眼,恨不得除了。”“那么,你作了妥协,他们就会让你太平无事了?”“至少要好一些,”黄文英说,“我有一种恐惧”。
“什么恐惧?”汪永吉认真了。
她摇摇头,未作回答。事实上自从丈夫死后的这几年里,她的恐惧一直没有消逝。尽管这种所谓的恐惧多半属于杯弓蛇影,属于睡梦中的潜意识,但她仍然害怕。
“什么样的恐惧呢?”汪永吉仍旧轻松地询问她。
黄文英看看周围排队登记的人们,确信无人窃听后,才轻声对他说:“由于我没有按这个四合大院里人们的心愿去做事,比如,嫁一个大官从而给赵氏家族以庇护。或者,虽然不嫁大官,但好歹嫁与一个赵姓男人,也是好的。偏偏以上两件我都不干。”“那又怎样呢?”“没怎么样。但是,带来了恐惧。”“什么恐惧。”“我担心被人谋害。当然不一定是杀人那样的谋害。”“这种谋害严重吗?”“怎么对你说呢,”黄文英朝他摆了摆手,“对我来讲,或者说对我这样处境的一个女人来讲,哪怕有一群人躲在暗处对我诅咒,我都认为是一种谋害,尽管我这种想法很可笑。”汪永吉看住她的脸,尤其看住了她停滞在脸上的那一段长长的表情,终于对她说:“我懂了。”她笑了。“懂了就好。”她的脸有些白。#p#分页标题#e#
“不过请放心,有我呢。”他的一只手抚住了她的肩。“一个男人搬进来住了,情况也就好多了。你说呢?”“但愿如此。”黄文英的婚事不铺张,在米渡市中心的王朝饭店订了两桌。仅仅两桌。新郎新娘步入物资局四合大院时,也不放鞭炮,不做广告,不做任何声势的渲染。进入小单元后的第二天,汪永吉便踩着自行车去服装店上班,黄文英一如既往去办公室上班,女儿赵岚岚则上大学念书,各就各位地过日子。汪永吉入赘四合大院家属楼后,楼内庞大的赵姓人儿并不亲近他,他呢,也觉得没有必要主动去套他们的近乎,属于井水河水各自流淌的不交际状态。过了一个星期,汪永吉的自行车轮胎被人用刀扎破了,四合院内谁干的,不知道。他对黄文英笑笑:有人出动开始谋害了。他去补了车胎。接着,赵岚岚养的波斯猫被人搞死了,还让斩了首级,吊在院内西边的食堂屋檐下示众,汪永吉于是又笑谈,又有人出动谋害了。黄文英也笑起来,显得轻松,她对汪永吉说,如果她臆想中的谋害,或者说是恐惧,仅仅限于以上这种小小的作梗与破坏的话,那么,自己的心理还是可以承受的。对此,夫妻二人有过对话,汪永吉问她,你看是何人所为。
她想了一下,立刻说,是孩子。
他表示同意。太妙了,这只能是孩子所为呀,中学以下的孩子。
可是,在夜晚一人独坐的台灯光圈下,黄文英的那本喜爱记录的日记本上,却用只有她能够解读的那种语言,写下了她的忧虑。
不。这不是什么孩子干的。即使的确出自顽童们之手,那么,我也愿意相信,这是在某些成年人的授意下才成为事实的。
她一边像使用密码那样地写,一边谛听另一个房间内女儿的呼吸。对,她睡得很好,没有入侵者。汪永吉在客厅里看书,好像也无事。整个四合院家属楼都已入睡,再说准确一点,庞大的赵氏家族全入睡了,包括自己那位已故的丈夫。
非常奇怪,只有我害怕入睡。不过也不奇怪,一个人如果在睡眠中,请问还有什么抵御能力呢。
转眼之间,淅淅沥沥的四月清明就到了眼前。米渡市的风俗,清明节算一个大节,几乎全城倾巢而出,去郊外或踏青或扫墓。因为到了亡夫第4年的忌日,黄文英也作了提前准备,购了不少纸钱锡箔一类的祭奠物,还有供亡人坟头享用的食品。
这些东西都盛入两只大竹篮子,满满当当,女人挎在手上又显得凄凄艳艳,被人生出许多联想。是日,日历标明四月五号,黄文英携女儿赵岚岚,挎篮向米渡西郊进发。临走前,她关照丈夫汪永吉看好家,汪当然应诺。原来,他也打算随其母女一路去扫墓,但碍于此次扫祭的对象,乃妻的前夫,自己一旦跟随,多有不便,因此回避不提,比较妥当。
黄文英与赵岚岚,母女同向米渡西郊赶路,至中午,才到亡夫墓地。事实上,郊外这座扇形的坟冢,历史已很悠长了,起码具备150来年的经历。这个扇形的山坡埋的全部是赵姓人的尸骨,大大小小几千座。现在,当你有兴致扫描一下,便会发现无数的坟冢上都插满了白色的招魂幡,甚至坟头前还设了不少香案。庞大的四合院里的赵氏家族们,百人百人地上山,很快占据了老祖宗的陵寝之地。焚香磕头,冥气飞升,到处出现与亡者的对话。
黄文英和女儿一个劲拔草。亡夫生前因为是干部,坟内只摆骨灰盒,墓也简朴一些。不可思议的是,坟虽不大,野草却格外坚韧,几乎拔了一个下午,直至天将黑尽,墓才扫清,等在亡夫面前摆齐食物香烛时,天地之间已落黑了。此时,整个扇形山坡的赵氏家族人口,足够上千,他们沉默着,在注视山肩的这一对母女。黄文英的瞳孔,猝然出现了分裂,她看见上千座坟冢周围,到处飘荡着磷火,仿佛鬼们殷勤巡逻,一个挑着一盏鬼灯。黄文英分明看见,无数的磷火上下舞蹈,挑唆一个个死魂灵钻出墓穴,争先与活人们相伴起舞。
与此同时,女儿赵岚岚也惊诧不已。因为,她不能不承认,从扇形山坡下聚集的赵氏家族的祭奠者,此刻如同蚁群似的,跟在她的叔父,那位赵副局长身后,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向山肩的这一对母女压来。他们力大无比,沉默寡言,而无数的磷火成为他们前进的先导,任何一个旁观者都会认为,这一群逐渐逼近者们,是想毁灭什么东西。
赵岚岚望着母亲惨白的脸,轻声问道:妈妈,他们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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